骚客（4）

逍遥子

                                                                                   骚客（4）

        
         细细回味起来，唐部长所说的“更大的舞台”似乎包含两层意思。其一，谋个一官半职；其二，换个好一点的环境。谁都知道，教育部门是个清水衙门，坐不上硬椅子，等于是馊水桶里插油勺，捞不到什么油水的。更重要的是，当官是要祖坟头上冒青烟的，二宝知道自己没那个命。现实一点，不如退而求其次。人挪活树挪死么，动一动，挪一挪，终归是好的。乡镇中心学校是没什么盼头的，那个舞台能有多大？还不是碓臼里打转转？一点意思也没有。二宝是有追求的，他曾经梦想过的舞台不在乌米庵，不在山沟沟里。
       当天晚上，二宝就敲开了唐部长家的门。二宝知道自己脚跟浅，没个引路的，他是上不了舞台唱不了戏的。大年初一一大早，翠花撵到庵上烧了个头香，欢天喜地跑回家里。“二宝，你今年会遇到贵人。”翠花认真地说，“真的，签上这么说的，一准灵。”二宝一笑了之。现在看来，真是灵验了，遇上贵人了。二宝是提着一条中华烟和一瓶茅台酒去唐部长家的，差不多花掉他两个月的工资。他跟烟酒店的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便宜了十块钱，用不掉的话，退货。
      “小刘同志，你这算什么，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啊？”唐部长很热情，也很生气，指着烟酒，很严肃地说，“你刘二宝是个人才，我很欣赏你，但你不能这样，影响很不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想到县城来发展，很好，我支持你。我回头找牛主任认真谈谈，看他是个什么意见。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不缺这个。”唐部长的话很暖人的。
       二宝带着感动和希望回到了乌米庵。没过多久，唐部长带话来了。话说得很委婉，归纳起来，就一个字：等。其实，这也就是牛主任的意思。唐部长真刀真枪地把话题摆上桌面的时候，牛主任开始挠后脑勺了，还把额头耸得老高，说起话来也不铿锵了，有力了。“我的哥哥，打从光屁股蛋子卵拖灰的时候起，我哪一样不是听你的？刘二宝这事，不是不给哥你面子，你得容我点时间。”牛主任苦着脸说，“弟弟我的难处哥你是知道的，上面批示的，上上面打招呼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排队都排到联合国去了。现在是僧多粥少，难搞得很！”
       二宝有些失落。又想，好事多磨哩，急不得。
       立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二宝老子说，这叫龙摆尾，整个冬天不会有什么好天气了。原已枯瘦的龙井河一下子丰腴起来，流经二宝家门前的时候，依旧不紧不慢清清亮亮的，与平时并无二致。河上搭有一座三尺来宽的小石桥，一头连着二宝家的房子，一头连着通往学校的山路。石桥两边爬满了苍绿的苔藓，看上去就有一些古旧的味道了。二宝家的房子是农村常见的土坯房，粉墙，青瓦，冬暖，夏凉。每天放学回来，二宝都要站在小石桥上，看一看岸上静默的土坯房，听一听桥下细微的流水声。
       小桥，流水，人家。二宝觉得这样的景致很诗意了。
       冬日农闲。回到家里，二宝用不着帮翠花伺候田地什么的了，就逗弄一会孩子，然后坐到灶门口的柴凳上，弓起腰，往灶洞里添柴，生火。二宝家的灶很起火的，一把干松毛塞进去，火焰嘭地一下就腾开了，凶猛的火舌窜进烟囱里，呼呼地响。“小些小些！”翠花站在灶台后面喊。“晓得了。”二宝就提起火钳，把火势往下压一些。翠花系好围裙，操起锅碗瓢盆，手脚麻利地淘米，炒菜，煮饭，把小小的一方灶台忙活得活泼而有生气。生活的滋味就从翠花的手指间，从灶台上，从油盐柴米里溢出来。
        鸡鸭归笼，把大门拴好，饭菜就可以上桌了。冬天里的餐桌是翻不出什么新花样的，无非是青菜萝卜当家，外加一碗蒸鸡蛋，一碟炒咸菜。蒸鸡蛋是给孩子的。孩子是未来，苦不得。偶有奢侈的时候，生上一个炭炉子，支起一只小铁锅，或烧干菜咸肉，或煮牛肉萝卜，或炖冬瓜排骨汤。这样的晚饭是要来点酒的。两块钱一斤的老烧是二宝老子从经销店打来的，性子烈，有些咬舌。二宝咂着嘴，陪他老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一顿饭下来，父子二人大半斤酒是要喝掉的。二宝胃不好，喝完酒一般不大吃饭，就抽烟。一边抽，一边隆起眉毛，琢磨着进城的事。
       “二宝，你有心事。”翠花望着二宝。
       “我哪有什么心事。”二宝阴阴地回一句。
       “就有的，你瞒不过我。”
       “莫乱扯！”二宝狠狠地吸上一口，把烟屁股揿在板凳头上，掐灭。
       转眼的工夫，年底了。二宝备足了野猪肉、麂子腿、石耳和郎菜，分成两份，进城了。二宝原计划请唐部长出面打声招呼，指个路，去牛主任家活动活动的。没料到，唐部长到市日报社开会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二宝就跟唐部长老婆不疼不痒地扯几句闲话，扔下土货，起身告辞。街道两旁铺满了积雪，白晃晃的，很刺眼。二宝缩着脖子，茫然地在雪地里独行。派给牛主任的那份山珍野味塞在蛇皮袋里，有些沉，拎在手上一晃一晃的。二宝的心也一晃一晃的。
       要不是遇上夏莲香，二宝那天算是白跑了一趟。二宝是在香香酒楼下遇见夏莲香的。夏莲香裹着一袭猩红的大衣，涂着一嘴猩红的唇膏，从一辆黑色桑塔纳里钻出来，很优雅地冲桑塔纳挥了挥手。桑塔纳欢快地嘀咕一声，走了。夏莲香扬起颀长的脖子，把齐肩的头发向后甩了甩，然后就瞥见了二宝。二宝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勾着头往前走。
       “刘老师。”夏莲香很大方地把二宝拦住了。
      “莲香啊。”二宝尴尬地笑了笑。 “真是女大十八变，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这是我开的小酒楼，刘老师进去坐坐？”夏莲香指了指身后的香香酒楼，言语里透着些许的傲气。
       二宝刚一踏进酒楼，就被里面的格局给镇住了。他看看手里的蛇皮袋，又看看自己的衣着，觉得自己太寒碜了，太老土了，实在对不住酒楼里处处张扬着的那股子豪华和气派。
      “ 这个女人不简单哪！”二宝禁不住感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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