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客（1）

逍遥子

                                                                                                                                骚客（1）

       二宝进城了。
       通俗一点的说法，这叫挪窝，好比灰不溜秋的野山雀，从芭茅窠挪到屋檐角，不容易。因为不容易，回想起来，难免叫人唏嘘，叫人触怀，叫人百感交集。一个人情绪复杂了、涨满了，就得找个方式宣泄。否则，就会像鼓足了劲的气球，迟早憋不住的。同样是抒发自己的情感，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方式。比如有的喜欢喝酒，有的喜欢打牌，有的喜欢跳舞，有的喜欢唱歌，有的喜欢挥毫，有的喜欢泼墨……也有喜欢跑到山上或者爬至高处的，仿效古人的样子，扯开嗓子学猿猴叫，美其名曰“长啸”。
       二宝跟别人不一样，他喜欢去看河。
       二宝老家乌米庵就有条河，巴掌宽，叫龙井河，不急不缓清清冽冽地在他家门前蜿蜒而过。龙井河一年四季出野虾，出泥鳅，出河鱼，出老鳖，就是不出龙。二宝打小就在龙井河里摸爬滚打，昨天哪家洗夜壶，今天哪家槌抹布，明天哪家搓裤衩，他心里一条一条的，清楚得很。有一年龙井河里发大水，二宝撅起两爿屁股蛋子，趁浑水摸鱼。不早也不晚的时候，一个黄毛丫头用竹棍牵着一个瞎子老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河边上。泥路湿滑，黄毛丫头一个趔趄，栽河里了，像只旱鸭子在水里扑腾。二宝提着自制的渔网在河里闹得正欢，忽然瞥见水里冒出一个人来，吓了一跳。“救——”黄毛丫头呛了一口水，“命——”又呛了一口水。二宝想都没想，一个猛子扎过去。黄毛丫头像遇见救命草一样，一把抱住了二宝。自打断奶后，二宝还没有被女人这样贴肉的搂抱过，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一紧张手就软了，松了。黄毛丫头就抱得越紧了，紧得二宝快要喘不过气来。不光是喘不过气来，还热，两坨热乎乎的东西堵在胸口上，烧心得很。“肉包子哪！”二宝暗自说。“流氓！”两人刚爬上岸，黄毛丫头就把头扭到一边，骂二宝。“我不叫流氓，叫刘二宝。”二宝捂住尿尿的玩意说。瞎子老头捏着竹棍在岸上一个劲地乱敲，得知孙女捞上来了，非要去二宝家说三夜水场（分文不取）的大鼓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的规矩，坏不得的。牛皮鼓，鸳鸯板，三脚架，白手绢，惊堂木，竹骨扇，一 一备齐，黄毛丫头便安静地退在一旁。“各位客官听分明，三通鼓响说书文。不道三皇和五帝，不讲狐狸与妖精。”穿一身长袍大褂的瞎子老头唱了几句韵白，故意咳嗽一声，捻开竹骨扇，迎面摇三摇，忽然惊堂木一拍，拖着又长又尖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唱道：“千般奇闻且不论，单表尼姑去偷人。”这叫暖场，先来段荤笑话，把气氛弄活了，弄足了，开始说正经的。二宝的心思打一开始就不在瞎子老头那里，在烧他心窝子的黄毛丫头身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落在他眼里；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脸盘子，还有胸前的两只“肉包子”，都刻在他心里。二宝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不去看她，天天看，一直看到她离开龙井河。人走了，河还在，看不到人，就去看河。从日出看到日落，从春花看到冬雪，多少年了，河还是那样的河，水还是那样的水，默默地淌，静静地流，可曾经看过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二宝这回去的不是龙井河，是县城的衙前河。毕竟是衙门脚下，什么都气派，什么都撑得开场面。衙前河也不例外，浩浩汤汤地从上游奔腾而来，行至县城中心地带，忽然像孕妇的肚子一样，鼓了，涨了，在一个拐弯处朝县城睥睨一眼，又大摇大摆地朝下游呼啸而去。二宝就从心里感叹，这才叫河哪！龙井河那算什么河，比起眼前的这条河，就像牙签之于筷子，土鳖之于蛟龙，简直不像话！在这之前，二宝是见过几回衙前河的，但那都是在车上，走马观花的看几眼，没什么感觉。能有什么感觉呢？那个时候，县城就像挂历上的美女，虽然好看，也容易叫人想入非非，却无法走近她，深入她。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二宝算得上半个城里人了，他得像个城里人的样子，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进入到这个城市的肌体里，蜕变为她的细胞，成为她的一分子。二宝背着手，站在又长又宽的河沙滩上，望着气象非凡的衙前河，渐渐觉得自己气派了，像个人样了。逝者如斯夫！二宝想象着当初孔夫子站在河边发出感叹的样子。
        进城之前，二宝他老子是告诫过他的。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山头佬习惯了春种秋收冬藏，习惯了花草虫鱼飞禽走兽，更习惯了贫穷的日子代代相承的乡风习俗，就是看不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傲慢的态度。
       “城里有么事好？茅厮都没得！”老头磕着烟筒里的烟灰说。
       “有的，在屋子里。”二宝说，“人家不叫茅厮，叫卫生间。”
       “再卫生，那也是拉屎的地方。”
       “嗯，那是。”
       “还有，蹲在屋子里拉屎的凭啥瞧不起站在茅厮里尿尿的？他拉的是黄金？”
       “您老多心了，人家压根没那么想。”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头严肃地说，“刘二宝你好生给我记住，不管你今后混成个什么吊样，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就是尿尿，你也得冲乌米庵尿。”
       能混成啥模样呢？能走多远呢？能飞多高呢？万里长征这才第一步呢！这一点二宝还是清楚的，头脑也是清醒的。他一想起他老子说那句话的样子，就觉得他老人家天真得好笑。
       城里的太阳傲慢地下山了，留下一缕不咸不淡的余晖，把天边的几坨闲云染上一点腮红。沿河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倒映在粼粼的波光里，呈现出别样的生动。

逍遥子

好几位朋友在这个版块里安营扎寨了，我也来凑热闹。
继续支持胡哥和卖炭翁

全虫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二宝造化不小！楼主写功了得！

春江水

感谢楼主带来精彩的文字，让家园的朋友享受！

平外求平

写得生动有趣。

秋浦老顽童

               家园又出新作“从日出看到日落，从春花看到冬雪，多少年了，河还是那样的河，水还是那样的水，默默地淌，静静地流，可曾经看过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多么美妙的文句！通篇比比皆是，举不胜举。越读越有韵味！赞！！！

飞天雪

春江水

烘着火，喝着茶，品着这样的文章，嘿嘿！

杠子

我的咯乖乖隆冬，看一遍后，马上就有了还想再看看，再品品的念头。

关注岳西

逍遥子先生写功真是了得，文化底蕴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