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清水语涵 于 2010-5-29 14:29 编辑
1932年的爱情
随意且轻松地行走在古镇响肠的街上,一扭头就可以看见那座高的山。山,耸立于斯,也不知多少年了。它悄悄打量着古镇的一切,人们的生老病死,在它那里,仿佛不过是尘间的戏剧。惟有它是永恒的,永恒在一个个血肉生命的尽头。
它叫请水寨,一口泉水,那是山一捧盈盈的眼泪吧,因为有哀愁,所以终年不枯;古老的山寨,如今只剩残石片砂,仅仅能于想象中逶迤山岚。而旧时的故事呢?业已退隐到历史长河的背后静缩着。山峰无言,山风也无言,那些青草,那些绿树,那些山石,它们都是光阴无声的见证。茎叶间,年轮里,石缝中,牵扯了多少人物,这些或多或少在山野上留下过淡淡的踪迹,我们沿着那依稀可辨的一抹旧痕,追寻早已消逝了的岁月和曾经发生的故事。
能再一次温暖人心的,依然是来自时间深处的纯朴。
这是1927年,刚从池州师范毕业的王俊踏上返乡的归程,故园近在咫尺。似乎是为了迎接久居异乡的游子,那天的阳光格外好,老街温暖而安宁,路口惜字亭的画戟在晴空中闪闪发光。眼前是一双双稻草鞋,一件件家织布长褂,一道道针脚细密的补丁,两旁的商号实实在在地经营着盐米酱醋,响肠河的流水轻轻巧巧地顺势而下,再往前走,就到了家门,他的心跳加快了,乡音依旧,山水依旧,只是父母的鬓边又添了白发。
回乡的日子是宁静的,暂时放下课本,静守着头顶一爿湛蓝的天。天伦之乐,其趣融融。然而,看着受苦的众多村民,王俊心里埋藏着更多的忧虑,日子在清风明月间悄然流过。一切都是不经意的,偶然的某个机会王俊认识了正当妙龄的方云枝,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年轻的爱悄悄触发,温情如蜻蜓点水般,荡漾出一片汪洋。山花是他们的信物,泉水是他们的心肠。很快就给方家下了聘礼,一切皆是水到渠成,只等着洞房花烛夜的一杯喜酒了。
王俊虽是书生,却心怀天下,深感众生维艰,民族危急,在学校时便加入了××××党,以身许国。写到这里,我眼前忽地闪过一袭青布褂子,我想这应该是王俊正在远去的背影,瘦弱却挺直着腰杆。虽是一瞬间,却让我猛地明白了他的心思:时局的动荡和世事的变迁,使风雨飘摇中的青年坚定不移地选定了革命的道路。在王俊的感召下,方云枝也做了一个新时期的少女,不仅剪掉头发,还放开大脚,并组织当地的妇女宣传自由思想,追求属于她们的生活。
风里来雨里去,王俊的每天充实而繁忙,爱情的美酒暖在锡壶中,洋溢着一片清香。听说王俊经常骑着一匹白马,那不正是方云枝梦中的白马王子么?马上的王俊,一定潇洒异常,神态自然也飞扬四射吧。马上革命,鞍下爱情,真是英雄气不短,儿女情也长呵。年轻的男女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尽的心,革命、人生这些滚烫的字眼是永远的梦啊。那时的王俊、方云枝是被许多人羡慕的一对玉人佳偶。
时间的脚步迈到了1930年。王俊与王效亭、陈履谦共同领导了著名的请水寨暴动,挥师千余众,饮马长江畔,打水吼,战龙关,夺五庙,陷衙前,下英山,取霍山,攻潜山,金戈铁骑,纵横驰骋。他们用土枪土炮攻下了一座座敌人的碉堡、石寨,将红色的旗帜插满大别山的峰头。
当时国民党安徽省长如坐针毡,慌忙急电至南京总统府说:“全县陷入赤色恐怖状态,万恳政府派重兵兜剿……”潜山县长崔树龙立率省保安大队6000余人大举进犯请水寨,企图一举消灭潜山独立师,师委决定为保存实力,主动撤离。敌人在寨上逢人就杀,见屋就烧,罪行令人发指。
革命在血风腥雨中前进着,这时王俊已任中共潜山县委书记。为了掩护东北野战军的炮兵司令员,时为××××巡视员的朱瑞脱险,不幸被捕,终日遭受着严刑拷打、百般侮辱,可是这些丝毫动摇不了革命者的心性。监牢的夜格外漫长呵,抚摩着那一块块青砖,手心一片冰凉,眼前是铁门,身后有铁窗。王俊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但他依旧面色坦然。我想那时,他一定思念着自己的父母和未过门的妻子。这是他心中的忧思,也许永远都没有止境。把酒临风,握手谈心,重温那往日的爱情,王俊忍不住心潮起伏。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首《答客诮》是鲁迅先生写于1931年的诗,博学的王俊一定读过,此时他正和鲁迅先生一样,充沛着与反动派浴血奋战的气势与豪情,他多么希望更多的革命后代赶快成长起来,投入战斗,也能“兴风狂啸”,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王俊最终没有躲开罪恶的黑手,时间就在那一刻静止,1932年9月3日,他被反动派钉住四肢,悬挂在城门上。没有哀号,没有痛楚,王俊平静得就像故乡门前的大树。他在城门上俯视着那些宵小,眼神是藐视而不屑的,喉咙里发出轻蔑的冷笑。死亡在信念面前第一次显得那么软弱,显得如此苍白。
烈士的遗体不知所踪,他生前一定预料到了对手的无耻。行文至此,我的脑海突然冒出几个零星的句子: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我想,龚自珍的名句王俊肯定是常常吟读的,甚至已经铭刻在他心上。
未婚夫牺牲的消息,人们开始瞒着方云枝,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一切,那一刹惊呆半晌,当她明白,这不是噩梦,顿时昏厥。她的家人劝其改嫁,说你们只有夫妻之名,尚无夫妻之实,找一户殷实人家,好日子还是有得过的嘛。方云枝誓死不从,她说:“天下再也找不到佐襄(王俊的字)这样有才有情的英雄了,佐襄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迟早我要随佐襄去!” 从此方云枝一改往常开朗快乐的性格,成天愁眉不展,时常暗自抽泣,也不穿红,亦不戴绿,青衣下面穿了白绫,花鞋里面藏着素袜,她偷偷为未婚夫戴孝。她心里的苦楚只有自己才能真切地体会,不是说好么?佐襄,等我绣好一对花枕头,一床被面,我们就要成亲的。你为什么那么狠心,让我独自面对着尘世的一片冰冷肮脏呢?想着想着,手指头又被针扎了一下,感觉不到疼,已经麻木了,血却恣地在布面上留下一道红痕,和桃花一样的颜色。
历史的车轮悄然辗过黑色的1932年,次年四月,王俊的父亲王海波因为屡受乡警的压榨,伤重不治而亡。方云枝闻讯,凄然奔丧,在公公灵柩前放声悲恸,这次她的眼泪就再也没有忌讳了,她在哭自己,她在哀父君,不吃也不喝,一直哭了两天一夜,到后来气若游丝,哽咽而逝。
青山黑了,云朵也黑了,它们为真挚的爱情送行;山寨沉默了,田地也沉默了,它们为坚贞的女子默哀。听后人说,那段时间一直飘洒着苦雨,其实老天也有挥洒不去的惆怅。是的,正如我的老师柯万英先生所说:巍巍青山,汤汤大海。千秋英烈,万古情爱。鹤翔高天,云依请寨。长空浩歌,忠魂永在。
这是1932年的爱情,日历虽一翻而过,恸人的爱情却依旧清亮撩人,历史掩盖不了它的光芒,时间消磨不去它的色彩。它在青山里生生不息地流传,它在云霞中熠熠生辉的璀璨。
(这是岳西作家中我最钟爱的一位。算是我的老师!居在郑州,一个80后的小伙子。写出的句子总是那么得体那么感人!所以转载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