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 客（3）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二宝的宿舍在单位的筒子楼里，一床，一桌，一窗。窗子后面是小山，有茂林，有修竹，有风，有鸟。二宝很喜欢。拿到宿舍钥匙的时候，二宝觉得像拿到了居住证一样，着实激动了一阵子。房子虽小，虽旧，那也是房子，鸡窝狗窝兔子窝，那也是窝，是他从梦想抵达现实的真实写照，是他在县城落脚、扎根的地方，没有理由不喜欢，不激动。管钥匙的是单位会计储大姐。储大姐有些年纪了，蘑菇头，香肠嘴，脸上的沟壑横一道竖一道的，都填满了脂粉。“小刘同志，”储大姐翘着手指给二宝钥匙的时候，笑着问，“唐部长是你亲戚？”储大姐笑得怪怪的，有些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二宝没吱声，也怪怪地笑了笑。
拐弯抹角地系起来，二宝跟唐部长算是扯乎亲。唐部长有一门亲戚在乌米庵，是二宝本家。唐部长穷困潦倒的时候，没少惦记那门亲戚，等发达了，就很少走动了。临到退休的时候，唐部长忽然想到自己不是一个忘本的人，那些老亲老戚的，该拜望的要拜望拜望，该走动的要走动走动了。去乌米庵那天，唐部长无意间认识了二宝。二宝在乌米庵小学教书，一个人既当校长，又当老师，还要兼任校工，挺不容易。两间教室东倒西歪的，要不是几根弯弯扭扭的木柱吃力撑住，早垮塌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铃铛吊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上下课的时候，二宝就走到铃铛下面，拽着铃索，一下一下地敲，敲得很认真，也很寂寞。二宝带了十来个学生，一个个拖鞋趿袜的，邋遢得不像样子。一到下课，二宝就被学生们弄得晕头转向的。有掐死架的，有打小报告的，有想爹妈嚎啕大哭的，有尿尿解不开裤带的，一团糟。唐部长经过学校的时候，二宝捂着脸盘子，叫学生们找语文课本里的错别字。发现一个，就奖一小块麦芽糖。麦芽糖是二宝老子熬制的，又糙又硬，领到奖品的学生就呲着牙咬，咬得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挂面一样。唐部长看见后，既觉得新奇，又觉得好笑，就找二宝闲聊。“一群饭桶编辑，简直误人子弟！”二宝眯着两只灯泡眼说。早上几个顽劣的学生捅马蜂窝，碰巧二宝拎着裤子从茅厮里出来，一不小心就成受害者了，脸盘子被螫成了面包，激动起来像哭，又像笑。“校对的更是瞎子，竟然漏掉这么多的错别字，真该拉出去枪毙了！”二宝摇头，叹气，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唐部长很是欣赏二宝的敬业精神和认真态度，递给他一根“红塔山”牌香烟，示意他继续发牢骚，喷唾沫。“不单是课本，就连《新华字典》这样的工具书，都存在不少谬误。”二宝叼起香烟，摊开一本起了毛边的《新华字典》，用焦黄的指头将里面的谬误逐一戳给唐部长看。一边戳，一边根据汉字的起源、演进、结构及音、形、义等，对那些谬误一一加以辨析、考证。唐部长先是赞许，继而叹服，到最后简直肃然起敬了。“小刘同志，你很有水平，很了不起！”唐部长激动的不得了，像发现了千里马一样。二宝也很激动，很快就把唐部长视为知己。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次第翻开，取出夹在里面的几张发了黄的小报纸，小心铺在桌子上。“鄙人的拙作，请唐部长指正。”二宝在报纸上的旮旯里找到几首短诗，让唐部长欣赏。唐部长认真赏毕，拍案而起：“荒唐！这么样一个有学问有才华的人，撂在这么样一个鸟不下蛋的穷山沟里，守着这么样一个破学校，简直是笑话！我回去写篇专题报道，好好把你宣传宣传。”唐部长原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退居二线后，在县报挂了个总编的职务，失落一阵子，想明白了，报纸也是宣传事业的一部分，是人民群众的喉舌，是组织赋予他的一项神圣使命，理当发挥余热，把报纸办好。回到报社，唐部长酝酿了几个昼夜，赶了一篇题为《学问与才华是怎样炼成的》的通讯稿，鼎力宣扬二宝的学识和才气，以及淡泊名利、不计得失的奉献精神。
其时，县教委正在搞树典型立榜样的活动，看到报道后，如获至宝。“刘二宝是个好同志，好老师，这样的人不当模范谁当模范？”县教委主任牛主任大手一挥，拍板了。二宝稀里糊涂地成先进了，成榜样了，既觉得意外，又感到兴奋。参加表彰大会的时候，二宝嗓子有些发干，手有些发抖，鎏金的奖杯都差点掉地上了。唐部长作为伯乐，又作为特邀嘉宾，很体面地出席了当天的表彰宴会。“刘二宝是我亲戚，又是模范，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你牛主任考虑考虑，给他个更大的舞台，好让他施展拳脚。”唐部长借着酒劲，有意无意地扯了那么一句。唐部长跟牛主任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上山打过鸟，下河捉过鳖，关系铁得很。“你亲戚就是我亲戚，好说，好说。”牛主任喝得红光满面的，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饭桌上撂下的酒话就像骡子打过的喷嚏，过去就过去了，没有谁去在意，去较真。但二宝不。唐部长说的那句话，像只毛茸茸的爪子，把二宝业已幻灭的梦想挠醒了，挠活了。二宝也是有过梦想的人。那个时候，梦想就像灯塔上的烛火，有光，还有温度。但是，仅有光和热是不够的，它还要有硬度。没有硬度的梦想再怎么发光，发热，终究是敌不过现实的。现实一旦残酷起来，无情起来，忽然就会来一场暴雨，把光浇灭，把热浇冷。二宝的梦想在好几年前就熄灭了，冷却了。
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这个道理二宝是知道的。二宝没有在鲜花与荣誉铺就的温床上酣睡，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有可能迎来人生的第二春。他再也不能辜负它，虚度它了。他要像个高明的猎人一样，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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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6 09: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