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有没有月亮 每年立春前后,总少不了几场缠绵冷峭的春雨。三天前,农历正月十四,也就是雨亭先生三周年忌日的那天,天上照例下起了彻骨的冷雨,我独自撑一把灰旧的雨伞,凄凄踏进一条荒草杂芜的山路。路的那头,正是长眠于青山的雨亭先生。
从老家到雨亭先生的墓地,不过三四里的路程,可我仿佛走了三年。墓地静卧在一块坐北朝南的山坡上,黑色的碑石前留下一堆湿漉漉的灰烬。我静静站立在坟前,凝视着高高凸起的坟堆,眼前渐渐浮现出雨亭先生那温敦的风貌。
大约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雨亭先生的时候,他正披一身温润的月色,安详地坐在自家小院里,仰望头顶那轮充盈的圆月。我拽着父亲的衣角,惶惶走到他的身前,怯生生喊一句:“老师好!”雨亭先生这才缓缓低下头,微笑着示意我们坐下。
那年我小学毕业,无才无艺,但顽劣不羁的恶习早已声名于外,以致初中部的几个班主任心存忌惮,都支支吾吾地不肯收纳我。眼见我的同龄人个个晨练夜读,唯独我还徘徊在校外,父亲不得不辗转找到德高望重的雨亭先生,恳请他出面通融。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我才得以跟雨亭先生结下近二十年的不解之缘,这里面,一半是师生之情,一半是朋友之义。
雨亭先生耕耘三尺讲台四十载,擅琴棋书画,素不喜张扬不爱钻营,独钟情于静坐赏月。“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每次陪侍雨亭先生赏月的时候,总能听到他抑扬顿挫地吟哦晏同叔的这联名句。“古人咏月佳作车载斗量,但我尤爱此语,每吟诵一次,就会生出一层不同的意味。”这时,我往往笑着附和说:“又在思念师母了吧。”先生多半会故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扬起脸,遥对天上的明月吟道:“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语气分明黯然下来了。
离开象牙塔的半年里,我东奔西走,工作始终没有着落。雨亭先生得知我情绪低落,便约我去他家赏月。那晚的月色并不见佳,时有时无,外面还刮着寒风,雨亭先生执意坐在院子里,看那不甚明朗的弯月。“月明月暗,月盈月亏,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勉强的。人生亦如月亮经天,今夜虽然惨淡或归于无,但明天自会圆满明亮起来。”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完,伸出枯瘦的食指,蘸了一指茶水,在水泥的圆桌上写了大大的一个“静”字。
熬至年底,我终于在一家国企以实习生身份“曲线就业”了。我特意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登门拜望雨亭先生,顺便向他“报喜”。偏偏那段日子里,雨亭先生文革挨批时落下的腰疾复发,他孤苦地僵卧在病榻上,头发枯白。见我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且整天跟“孔方兄”打交道,先生便挣扎着爬起来,铺开一张素洁的宣纸,战战巍巍地写下《红楼梦》里的一幅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我恭敬地捧在手上,至今仍能感觉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最后一次见到雨亭先生,是四年前了,正值丹桂飘香的时节。依然是在他家的小院,依然是陪他赏月,先生依然精神矍铄,谈笑风生。辞别之际,先生破天荒地送我至屋前的乌桕树下,我一再请他留步,他才依依作别。不曾想,那次挥手,竟成永诀!
雨亭先生驾鹤西游忽忽已一千多个日夜了,他安息的地方,我不能常来,幸有苍松和翠柏,还有青山和流水为伴,夜夜陪他望月。我想,先生应该不会寂寞的。
离开雨亭先生的坟茔的时候,阴沉的暮色开始浓了起来,回到家里,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今天晚上肯定看不到月亮了。我抖落身上的雨水,掏出手机,习惯性地给雨亭先生生前使用过的已经不复存在了的手机号码,发了一则短信——
先生,天堂里有没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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