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爹)
清晨,屋前,稻床边,竹林下,一位农家老人,晨光透过竹缝洒在头顶,一头银发更加刺眼--------八十四岁的爹,拘偻着背,坐在桩兜凳上,双手捧着并没在冒烟的竹烟筒,双肘衬在双腿上,面向前方。。。。。。。。。。。。。。
从侧面走近,原来烟筒没冒烟是因为烟已经燃过,只剩下一烟窝白灰了,爹眼睛直直的盯在前方,竟没发现走近的我,显然是在发呆。
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呢?
他在看-------河那边,梯田之上他那十几户至亲的侄子侄孙家屋顶的炊烟?看面前被一条小河隔成两半一片金黄的梯田?追寻他当年年轻力壮在每一片田园的辛勤劳作的身影,还有那和他相伴十几年的老牛?
他在想-------年轻,英俊潇洒的自己?老来,先自己而去的牌友,先自己而去刚刚满七的奶?也或许还有可能在想小时调皮捣蛋总爱赖上他,他至爱的我?
见到独坐的如一娄残阳般的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也或许是因为才失去奶给我留下的那种痛彻心扉还在心头,想到同样年岁以高的爹时日也未必太久的原故。
走到他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双肩,附声唤他,他这才扭过头来。鼻中一股熟悉的一点汗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从爹的发际传来,心中深起一股熟悉的暖流。。。。。。。。
站在爹的身后扶着他的肩,朝他面向的方向望去,被河横分的两大耪梯田尽收眼底。河那边老屋十几户人家,叔伯兄嫂的屋顶正在冒烟,想到,爹是得高望重的.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爹年岁是最长的,辈份是最高的。叔伯兄嫂之间谁家要是有什么矛盾,只要爹到问题都会圆满解决的。大家也都敬重爹,平时谁家要是栽秧割稻,杀猪过年,红白喜礼,再不要是谁家的岳父姑爷来了,反正只要有好吃的,都会叫爹去,爹也从来都不礼。。。。。。。。总忘不了小时候爹挨家喝栽秧酒回来,总会掏出人家给的咸鸭蛋给我。我想,要是猪肉也可以和咸鸭蛋一样的装在口袋里,他或许也会把他吃的那份装回来的。
面前的每一片田都有爹留下的辛劳足迹。常听身边的人夸爹年轻时能干,田里地里,犁耖收割挑驮没一样落人之下。说到犁耖让我想到了爹曾经养过的老牛。说是老牛其实是后话。牛应该是在差不多我出生时有的,也可以说是和我一起成长的。从我记事起,牛占了和爹相伴的十几年里爹的大半时间。那十几年的春夏秋三季,爹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牛棚,然后拿起挂在牛棚的墙上的小凳子和靠在墙角竹竿,牵上牛到河里或山上放。总有好多时候家里人都吃过早饭下地干活了,爹才牵着吃的饱饱的壮壮的牛回来,端起奶奶或母亲炖在锅里的饭,不急不慢的吃着,偶尔会端起碗给围着他的我喂几口,竟管不饿,只要他喂我还总是会接一点的。吃过饭又拿起扁担和镰刀去割牛草,中午才顶着烈日带着满身草籽草汁挑着草回来。然后顾不上喝口水就又给树阴下或牛棚里的牛洒上几个鲜草。下午三四点就又牵着牛出去了。爹下午去放牛有时我会死赖着去的。牛在悠闲的吃草,我偎在爹的身旁,他给我讲故事,讲笑话,甚至教我数一 二 三 四 五和扳着指头算数学。尤其是有野果成熟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要和爹一起去的,如是爹春天边放牛边给我摘楼兜,称陀,夏天给我摘麦泡,摘木麻,秋天更不用说了,摘山揸,摘羊桃,八月揸,给我揉毛栗(到现在我好象明白我好吃的原因应该在这里,从小爹让我吃惯了嘴)。再大一些,我上学了,跟爹出去的时间少了,可放学回来总会在牛棚边接到爹采回的果子。至今还记得,爹把摘给我的各色山渣和白的红的毛栗,穿成很长很长的一串挂在我脖子上,同屋许多同年孩子妒忌的目光。要逢星期天爹放牛的话,我还是要一起去的,当然不会再空手去了,拿个篮子跟着帮家里讨猪草。爹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如是把牛安顿好了就会帮我讨的,也是爹告诉我什么样的草猪可以吃,什么是有毒的,当然也不忘说他们往年饥荒时都吃过那些草,我似懂非懂的听着。天黑回家时爹会一手牵牛一手提篮子,我拿着竹竿在前面敲敲打打蹦蹦跳跳走着。而回家,每次总不忘在父母面前夸我:她真能,又讨了一大篮草。面对父母赞赏的表情,那时的我是不会知道不好意思的。
冬天爹相对闲些,牛也有了搭好的草棚,早上起太早也不能放牛。早饭后把牛牵到已经有太阳照的草棚,给牛喂水。爹的牛冬天下雪是从不喝雪水的,说那样牛会生病。他会去几里外的豆腐坊挑浑浆水给牛喝,在牛怀孕或产崽的冬天还会给牛做玉米粑,给牛炖猪肠。正因为爹的悉心照料,他的牛是我至今见到水牛中最大的,产崽最多的。当然牛也给了爹不少回报,牛除了帮家里和外人耕许多田外,一共还产过八条小牛,每条小牛等长到岁把时卖,能收入三五百直到后来的千儿八百。当然这些钱都是归爹的,爹平时家里的人情往礼柴米油盐一概不用问的,因此爹有小金库。
爹虽有小金库,但从舍不得乱花,从不另外买吃,衣服新的不走亲戚也是不会穿的,村里前几年要是来了卖旧衣的爹是最感兴趣的,三两块钱一件总会捡厚的扎实的买几件。另外小金库也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撬一分一毛的。上学时要是想买个笔本要交个班费什么的,向父母要不了时就会去找爹,向父母要得到时也会去蒙爹再给一遍,只要我要,爹都会给的,为此他常常出钱不讨好遭父母埋怨,埋怨他把我惯坏。父亲“毛栗”高高为我怒举时,只要爹在,我都会收获爹温暖的怀抱,收获那双糙手的安抚,而父亲定会从爹那里收获怒斥。
要是其他同龄人有什么新奇的东西爹总会主动给我买的。大概是一年级时,一天放学回家爹递给我一把红色格子的自动伞,说我带着上学方便,五块钱一把的伞,在那时这额外的开支父母是怎么也舍不得为我花的,至今那把伞的颜色和样式还清晰的在我脑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当我走入社会,独自开始创业的第一笔资金是从爹的小金库里出来的,我搞不清那么视钱如命的爹当时怎么会相信我,会舍得把对他来说应该是一大笔的钱放心的交给我,支持我。不光我不解,父母亲和姑姑都不解。因为就在当年我用钱之前,姑姑建房想问他借钱他都没给,他跟姑姑解释说那钱是自己留着送老的,自己已经老了(那时已经有七十五了),万一那天走了,她拿不出钱还,丧费要花钱的,他说自己就父亲一个儿子,不能拖累父亲。
爹对我的宠爱是邻里皆知的。叔婶们不只一次的和我说:你要是不孝敬爹可是真该雷打的。也不只一次的听家人和邻居说同一个故事:大概我两三岁的时候,嘴角边生了很多的疮疮,农村的说是羊胡子疮,那时象生疮什么的是不新上医院的,爹用一种无从考证的土方子,每天一手拿把扫帚,一手拿把巢轩,嘴里嘟哝:羊胡子疮,生在儿嘴上,一天扫三遍,三天一麻光。。。。。。。也不知扫了多少天多少遍,都不见好。有人跟爹说,有一个发子,就是大人每天用舌舔几遍那疮就会好,如是爹真的每天用舌给我舔几遍,疮后来好了。其实,当时也许只是人们看爹太惯我故意恶做剧的,没想到爹真的那样做了。我敢说,在我有生之年,除了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此对我。。。。。。。。。
爹老了,跟了他的十几年的牛也老了,父亲坚决不再让他养牛,坚决的让他卖去了牛。卖牛爹是舍不得的,但亲眼看牛死也是残酷的。老牛卖了,被人牵走的那天,爹为它梭好毛,挂上红布,甚至在牛棚边烧了纸钱,爹哭了,我哭了,牛也哭了。。。。。。。
不让爹放牛,当然也不让他再干农活,很是失落,实在闲不住时总还要到地里帮锄锄草,翻翻红薯藤什么,再不就捡些竹枝扎扎笤帚,一次扛几把去村里卖卖。还好,村里的容老汉,明老汉,升老汉,遇到爹时总会缠着他码牌,今天在我家,明天在他家,输赢也不过十几两十。几年下来爹好象已经习惯了。可好景不长,前几年小他十几岁的容老汉和明老汉都相继逝世了。没人和他码牌了,年轻的打工的打工,干活的干活,是不会陪他码牌的,就是有功夫也只是打扑克玩麻将,爹也会麻将,可年轻的会嫌他慢嫌他舍不得钱不会带他玩的。笤帚也扎不了了,家里不再让他去捡竹枝,爹又开始失落了,偶尔升老汉会来陪他坐一上午或一下午,更多的时间是和眼睛不好的奶坐在一起,为奶倒倒水,拿拿火炉。现在奶也走了,就在几乎奶走的同时升老汉也躺在了床上,前几天他的儿孙们把轿马都给祭了,还好总算还没去,不过不吃不喝已有几天了。我想,这更会刺激爹的,更会让他枯萎得快的。。。。。。。。。。
奶过世,当那黑黑的棺材装着她被人抬出家门时我撕心裂肺的旁若无人的痛哭。奶走了,再怎么都是徒劳的,送奶回来,去房里看爹,想去安慰一下爹,旁边的一个嫂子说爹还好,没象人想象的那样恼,我想这该是怎样的一种释然呀。爹说,奶走了,他不伤心,相反,奶八十五岁,和他生活了六十多年,今天看她平静安详的在所有亲人目送下走了他很受安慰,很知足,说这是她和奶此生最好的结局。但我分明看见爹眼角流下的泪水。。。。。。。。。
爹,我想说,趁你还健在,我会常回去看你的,也请你不要牵挂我。。。。。。。。。。。。。。
前年拍的爹
[ 本帖最后由 飛雪 于 2008-9-29 21:2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