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茅山祠堂的记忆
(2014年仲冬)
我的家在五河镇茅山村,俗称“中茅山”。
近半个月来,中茅山有三位风烛之年的亲戚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相继离开了人世。
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位“百岁老人”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她就是风雨飘摇中屹立百余年的镇地之宅-------中茅山祠堂。
在这个严冬岁末之际,这位“世纪老人”终因无人管理,无人修缮,无人问津而轰然倒塌------眼前只剩下一片废墟。
中茅山祠堂是中茅山唯一的标志性建筑,是中茅山的灵魂。迟早要倒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真的目堵它成为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感到无比的痛惜。
中茅山祠堂始建于清末,距今已有百余年历史,是茅山崔氏宗祠,属典型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五岳朝天;三重五进,四水归堂。前重为门楼,门楼为五凤楼,大门两侧各有抱石鼓一只,门楣上方浮雕“崔氏宗祠”四个大字。进得大门,正对中厅的是戏楼;戏楼两边各有议事厅一间。二重为中厅,中厅是穹顶式设计,由四根粗壮硕大的顶梁柱支撑,柱顶架梁,梁身彩绘阴阳八卦、二龙戏珠、旭日东升等精美图案。后重为神堂,神堂正门由木雕板壁构成,木雕内容丰富,有人物、花鸟、虫鱼,以及各种吉祥图案。
整座祠堂背山面水,视野开阔,青龙白虎护左右,朱雀玄武居前后,威仪厚重,庄严肃穆,体现崔氏宗族的神圣与威严。
中茅山祠堂对于中茅山人来说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故事,她见证与亲历了中茅山百年历史变迁。
在封建社会直至解放前夕,祠堂的主要功能是族人祭祀祖先与先贤的活动场所。而新中国成立以后,中茅山祠堂先后成为茅山大队的小学校、大队部、大队卫生室、大队电影院、大队戏院。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有一大半半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她承载了我们的欢乐与梦想,当然也有苦涩与忧伤。
上世纪七十年代,公社流动电影队轮流到各大队放电影,茅山大队的放映点就在中茅山祠堂,也就是我念书的小学,对于那个年代到祠堂看电影是个什么情形,用六个字跟您形容------激情燃烧岁月!一点不亚于今天狂热的球迷去韩国看世界杯。只要祠堂放电影,放学就不回家了,晚饭不吃,一直守在电影机旁。其实从放学到电影开始放映中间要等好几个小时,但那个时候,对于这种漫长的等待一点都不觉得枯燥与焦急,守在一堆电影机旁就是一种享受。那个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放映员,最崇高的梦想就当一名风光无限的放映员。《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战上海》《英雄儿女》《平原游击队》等等经典老电影,都是那个年代风靡全国的热播大剧。每看一部电影,第二天同学们主要的事情就是就昨晚电影里面的内容展开讨论。回忆、分析、交流、争执,直到每一个同学都将电影里所有的人物、情节、大结局,甚至经典台词、细节动作弄得一清二楚、滚瓜烂熟为止。还利用电影里反面人物的名字给同学取外号,我的一个小胖子同学,前几年还有人喊他“胡传魁”。
有一年冬天,五河区电影队的16毫米放映机,也就是老百姓说的“大机子”--------到祠堂来放电影,而且是人们期盼已久的两部古装戏曲片:黄梅戏鼻祖严凤英主演的《牛郎织女》与《天仙配》,这下可了不得,轰动了全大队,各家各户都接亲戚来中茅山看电影,嘎婆嘎公舅娘母舅姑爷姑妈一干人等,只要沾亲带故的一时间全都涌入中茅山,整个中茅山像提前过年一样,热闹极了。家家户户板凳不够用,火炉不够用,电火(电筒)不够用,床铺不够用,甚至连粮食都不够用。但管不了那么多了,《牛郎织女》是一定要看的,《天仙配》也是一定要看的,而且是非看不可的。傍晚时分,人们打电火的打电火、提灯笼的提灯笼、烧火把的烧火把、摸黑的摸黑,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中茅山祠堂。
然而谁也没料到会有那么多人,足足有上千!原本只能容纳几百人的祠堂大厅已被捷足先登者挤了个水泄不通,而一大半的人还在祠堂外面。一时间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喊叫声,哭闹声,呼儿声,唤女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末了,大队干部临时决定将放映场地转移到祠堂外边的大田里----按照现时的说法叫“启动应急预案”。消息一传出,祠堂内外的人群像洪水一样迅速冲向大田,大田顷刻间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吞没-----谁都不在乎大田里其实还有浅浅的一层水!这样一折腾,加上大队干部映前讲例话,电影开映的时间被大大地推迟,直到月亮都偏西才正式开始放映!
今夜的中茅山,注定了无人入睡;今夜的中茅山,被巨大的幸福所包围!当千百号中茅山人幕天席地、披星戴月,在祠堂对面的大水田里看完《牛郎织女》与《天仙配》,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天都快亮了!而整个放映过程中间,没有一名观众提前退场。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人觉得寒冷,没有人觉得疲惫,没有人觉得饥饿,洋溢在每个人脸上的是满足与喜悦。散场的时候,所有的人带着这种满足与喜悦,又像潮水一样退回到中茅山的每一个村落。因为两场电影闹腾了好几天的中茅山,此时才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沉浸在喜悦中的中茅山人哪里知道,电影里面“七仙女”与”织女”的扮演者、一代名伶严凤英,早在1968年就已服毒自尽离开人世。。。
粉碎“四人帮”那阵子,大队宣传队在祠堂戏台演出自导自演的《打倒四人帮》。那时我还没开始念书,跟着大姐一起去看——因为大姐也是宣传队的成员之一。我因为人太小并不懂得“打倒四人帮”的意义。只依稀记得金旺哥演姚文元,“人民群众”要求他钻“狗洞”,"狗洞"是用旧报纸糊的道具,金旺哥将“狗洞”套在头上于台上乱窜,算是钻“狗洞”。“狗洞”套在头上影响视线,金旺哥窜到戏台边缘自己竟未发觉,险些从两三米高的戏台掉下来,吓得台下观众一片惊呼,此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险情,竟然不顾自己尚在角色之中,直起腰来就对着台上其他演员用茅山土话大声叫骂:“额港不装姚文元,嗯几个非要额装姚文元,额先就港嗯个狗洞戴着头上不好搞,干一卵险把人搭死着吧。门着晚上嗯几个把人搞哦,额不搞着,搞着黑得死人。”(我说不演姚文元,你们非要我演姚文元,我之前就说过那个狗洞戴在头上不好弄,险些将人摔死了吧?明天晚上你们换别人演哦,我不演了,弄的吓死人)引来台下观众一阵哄笑。我大嫂演江青,头上包个黑丝巾,在台上扭捏作态,大家都说她演得好,演的像江青,好似有谁见过江青一样。她演江青不打紧,却害苦了我的侄女也就是她的女儿,直到念初中还有同学骂她妈是“蓝萍”(江青)。
每年临近年关,都会有民间艺人到祠堂来唱菩佬戏(木偶戏)。对于菩佬戏这种古老的民间艺术,其实大多数人并看不懂,不过是看“花子打架”而已。然而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更是极度的空虚,哪里热闹往哪里凑,总比一家人呆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强。所以每次来了菩佬戏,全大队人也是倾巢出动,家家户户铁将军把门,人人去看戏,就连孬子茄子(智障)都来了一大堆,偌大的祠堂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热闹轰天。
有一年腊月二十几,祠堂又唱菩佬戏。我们一家人吃过晚饭,拎着马灯,抱着火炉,兴致勃勃的去看戏。然而这一次看戏的经历令全家人终生都难以忘怀,因为就在我们兴高采烈地看戏的同时,铁将军把门的家中却发生了重大事故------家中财物被贼人洗劫一空!
当一家人看完戏深夜回到家时,眼前的情景让全家人目瞪口呆——四门大开,家中橱柜衣箱均被倒空,衣物用具散落一地。父亲愣怔了半天,脸色惨白,咬着牙狠狠吐出几个字:真不该看嗯个(那个)要死的菩佬戏!
连夜动手清点,贼人掠走以下财物:一串生付、一捆粉丝、所有的干肉、俩个姐姐的迪确卡新裤子各一条,锅台顶上两饼“扯拐齐”的炮竹也未能幸免-------父亲从沙村买回来给我过年放的,还有大半桶米-----空米桶是第二天上午在屋后山的草丛中找到的。。。
是的,在现在的人看来,偷走这点东西算不了什么,然而在当时,贼人虏走的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年货,甚至是全部的生活资料。那一年,全家人过了一个“无肉”年,大姐、小姐过了一个“无新衣年”,而最伤心的是我,过了史上第一个“无炮竹”年——呵呵,环保哦。
据父母亲回忆,文化大革命期间,中茅山祠堂隔三差五召开群众大会,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在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我的一个姨婆,夫家是地主,丈夫解放前夕被处决,文革期间,她替夫顶罪,要不要地就被押至祠堂里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说是批判,实为羞辱,头戴高高的纸帽,胸挂大牌子,反背双手,面朝群情激昂的革命群众而不敢睁眼正视 。有一次大冬天的,人们竟令她去掉鞋子光着双脚站在祠堂的石阶上,可怜的姨婆,满头的白发,满脸的愁容,满眼的无助,全身颤栗。每每听到这一段,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夺眶而出。但愿这样扭曲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这样的情形直到1976年才算真正结束。而1976年,茅山大队人怀着无不沉痛的心情,在中茅山祠堂为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举行了隆重的追悼活动。。。。
这就是有关中茅山祠堂的记忆。
最后,我想说的是,祠堂,作为宗族社会宗法族规的象征,早已结束了她的历史使命。但她是历史,是人文、是文化、是文物、是地标、是一个地方的灵魂。我们有责任把她保护好,让她得以永久保存,留与子孙后代。
然而,中茅山祠堂已不复存在,成为了中茅山人心中永久的痛。。。。
当然,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中茅山人,即使没有的祠堂,中茅山依然是我热恋的故土,这里的一人一物,一山一水,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令我魂牵梦萦,无限眷恋。。。。。
2014年仲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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