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春江水 于 2018-2-26 09:28 编辑
我们姐弟三人吃过早饭，便搬上三只小櫈子，坐在屋东头的小山邱上，等待从霍山或者其它什么地方赶回来过年的父亲。 六只眼睛盯着对面树丛中的羊肠小道，不一会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我们三人立刻挥舞双手，大声呼喊父亲。 人影越来越清晰------却不是父亲-----是上山挖桩兜的刘送爹；
。。。。。
半上午了，父亲还未出现，哎。。。 就在等待的耐心即将耗尽之际，父亲熟悉的身影终于进入我们的视野，姐弟三人像三只小鸟一样飞奔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的包袱行李，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尽情分享父亲给我们带回的年货，有麻饼、双果，花豆。。。还有灯笼、蜡烛、爆竹。。。父亲还特地给我买了一顶“三块瓦”的棉帽（雷锋帽）----不过我不太喜欢，戴在头上显得很臃肿，不神气。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前一天（岳西的传统小年是二十四日），父亲到屋，意味着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过年------正式拉开序幕。。。。
杀 年 猪
父亲到家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张罗杀年猪。
在农村，杀年猪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仪式感很强，
村里所有人家的年猪都必须在年内杀光， 所以提前十天半个月就得联系好杀猪佬，商定具体杀猪日期。
猪是母亲一把青草一把糠麸喂大的，杀猪那天，大叔二叔三叔加上父亲，几条汉子齐齐上阵，协助杀猪佬将猪从猪圈里拖出来，嚎叫声撕裂长空，此刻的母亲心情十分复杂，一个人躲在屋里，泪花闪烁，神色戚戚，小声诵读每年都要重复一遍的咒语：猪呀猪，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褪毛除净，开膛破肚，杀猪佬刀法娴熟，很快便开始下猪头，下猪头的时候有一道仪式-------请高老爹。
将猪头端放于托盘，摆在大门正前方，父亲立于猪头后方，跪拜叩首，双手合十，焚香祷告-----祈求未来一年，全家人能吃会跑，活蹦乱跳，无病无灾。
伴随着袅袅香烟向空中升腾，年味也开始在整个小山村弥漫。。。。
只是到现在也没搞清楚那位“高老爹”是何方神圣！
接下来就是吃杀猪饭。
杀猪饭，是农村人除婚丧嫁娶以外的最大规模的聚餐，凡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悉数参与，主人真诚请，客人开心来，饮酒吃肉，大快朵颐，
男人们推杯又换盏，把酒话家常，热烈而粗犷，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发展到最后，借着酒劲，男人荤腥，女人暧昧，打情骂俏，相互取乐，你勾我的肩，我撘你的背，吵吵闹闹，喧嚣嘈哗，夜深方罢。
这些穷苦的草根们，也只有在这一刻，借助主人家杀猪饭这一方平台，将一整年所有的劳累，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痛苦，通通抛到九霄云外，钻头不管屁股地、酣畅淋漓地放纵一把自己。
发 米 粑
发米粑，是岳西一带大别山区一种重要的年俗。
米粑的主要用途是作为正月拜年客的回礼，俗称“回箩”，这个功能甚至超过了它作为食物本身的功能， 也就是说，过年发米粑主要是用来回礼，而不是吃。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米粑几乎是唯一的回箩礼，所以家家必备。
腊月初的晴好天气，母亲便开始筛选上好大米，晒干去杂，然后用清水浸泡，约一二日，待米粒软化，捞起沥干，拿到村里公用的碓(dui)房里舂（chong)成细粉。
选定某一个晚上，母亲将米粉盛于一个大木盆中，添热水和成稀糊，然后加入酵母，也称酵引，酵引用量必须适度，母亲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添加酵引，做出来的米粑外表光洁，内里蓬松，甘香可口，
酵母加好以后，母亲用一床棉被覆于木盆之上保温，然后全家人上床睡觉，静待米糊发酵。
因为生怕发酵过头，所以母亲并不是真睡，而是躺在床上，不时就披衣起床查看。
常常是半夜三更，突然听到母亲惊呼：发了！发了！
于是全家人都穿衣起床。分头行动，大姐生火，母亲蒸粑，小姐负责摆放，我负责印花-----用一种叫蓖麻的植物的果壳，沾上“洋红”，在米粑的中央，印上一朵呈放射状的红色小花。
除 夕
腊月三十那天，吃过早饭，父亲找来一只小篾箩，最底层放上鸡鱼肉三牲，上面再放香纸、爆竹，带我去给奶奶上坟。
立于奶奶墓茔之前，父亲神情肃穆，烧钱化纸，焚香鸣炮，然后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给奶奶行跪拜大礼。
父亲二岁丧父，是奶奶一个人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母恩深重，千思百念，化作一跪！
午后，母亲开始准备年夜饭，厨下里热气升腾饭菜飘香。
父亲将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将桌椅板凳、门窗家具抹擦的一尘不染。然后倒上一大碗茶水，点燃一根香烟，端坐于屋前的稻场。我们也跟着围拢过来。父亲像个百事通一样，跟我们讲述大山外面发生的奇闻趣事。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四周群山连绵起伏，将我们这个小山村与外界隔绝开来。使我们对大山以外的外的世界充满着好奇与向往。
姐姐凝视着对面的深黛的山川，突然问父亲，大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父亲不假思索的回答说：台湾！
啊！台湾！
一股莫名的神圣感在我们胸中升腾。
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哪里是什么台湾，其实就是我县菖蒲镇、田头乡一带，距离我家也就十里地。
也许父亲真的将菖蒲田头当台湾了，因为父亲是文盲，父亲目不识丁，父亲压根儿就不知道台湾的具体方位，但他又不想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表现得无知，所以才指鹿为马瞎忽悠。
吃过年夜饭，除夕夜的重头戏-----辞年----开始上演，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张灯结彩，摆出瓜果点心，倒满香茶美酒，迎接每一位上门辞年的亲人朋友、乡党邻居。无论大人或是小孩，都纷纷走出家门，挨家挨户辞年，道不尽的祝福语，说不完的吉祥话。然后边吃边喝边拉家常。
“六爱夫妻俩人在常熟做服装，一年收入十几万！”
“二毛今年窖茯苓失败，颗粒无收，赔了大本”；
“昭旺小伙子真争气，娘老子丢的早，但他诚实肯干，年底新买一辆五菱宏光“；
“枫树湾的那个光棍，托人买了一个烧火的（老婆），据说是东南亚的一个什么国家的，黑，瘦，不漂亮，勤劳，大伙都叮嘱他盯紧了，别让她跑了“
农村人在一起，无非就是传播这些质朴而又现实的话题。
今年我没有回老家过年，不知乡亲们都聊些什么话题？精准扶贫？厕所革命？打黑除恶？张扣扣复仇？不得而知。
拜 年
按照亲戚序列，外婆家排第一，所以一般的，大年一过，正月初一或初二，便背着糖糕、带着雨伞、胶鞋等物什，去外婆家拜年。
小时候，外婆家，是我最向往的去处，所以，每年正月去外婆家拜年，是最开心的事情。
那时候，农村没有公路，人们办事情、走亲戚都是在羊肠小道间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我家与外婆家相距五七里地，全程负重徒步，然而一点不觉得累。
但也有闹心的事情，就是途中要经过一个叫柱湾的小村庄，这个小村庄里有“三怕”------一个大孬子，一条大狼狗，一口大池塘！
大孬子光头、圆眼、牛高马大、虎背熊腰，长年手持一把长柄弯刀，立于村子西头的人行道中央，见到过往行人，眼色森森，跃跃作势，令人生畏。我屏住呼吸，低头快步通过，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好不容易熬过了第一关，突然从村子里窜出一只大黄狗，呲牙咧嘴，仰天狂吠，极具攻击性，令人毛骨悚然，而这样的危急关头，每次都是狗主人-----我也管他叫母舅的人出面化险为夷！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王神送。。。。
而村东头的一口大池塘，也是我的最怕，水迫塘岸，茵茵如墨，深不见底，打塘岸上走过，脚底发虚，生怕一脚踏空滑入水中一命呜呼。。。。
过了这“三怕",绕过一个小山嘴，便能看见外婆家的房子（外公外婆早已过世，准确的说是母舅家，但我们都习惯地将母亲的娘家称为”外婆家”），绿树掩映，炊烟袅袅，母舅舅娘远远地将我迎进屋内，一杯热茶，一炉炭火，嘘寒问暖，疼爱有加。。。。
童年，是多么的幸福！
如今，去外婆家的方向也修了公路，去拜年都是坐车走公路了，而公路不经过柱湾。
那个让我充满恐惧的柱湾，村庄还有吗？”三怕“还在吗？
大孬子应该见了阎王爷；
大黄狗也不可能这么长寿；
唯有那一方水塘，是否依然绿水茵茵，芳草萋萋？
2018.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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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4 11: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