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请在天堂等我

人生一碗饭

--------大年三十忆亡父
         
       十八年前的每年大年三十，都是父亲领着我去祖坟上给列祖列宗烧香磕头；而今的大年三十，都是我领着儿子去父亲墓前烧香磕头（由此推想，若干年后，儿子领着他的儿子，去我的坟头........)
          伫立父亲墓前，任思绪飞驰，时间倒回十八年前.........
          那个时候，每逢别人家死人办丧事，我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参与其中，事不关己，优哉游哉，悲伤，谈不上；喜悦，不可以。反正总以为死人这种不幸的事情，都是发生在别人家，不曾设想过自己家也会死人。
        一九九九年，我还是一只单身狗，孤独而彷徨地在东莞追梦。二月二日，刚一上班，电话铃声骤起，老家来电，姐夫用低沉的声调向我宣布：父亲走了！
       “走去哪里？”我没反应过来。
       “去世了”姐夫补充。
      噩耗太猝然，痛极攻心，单身狗立马变成了慌乱的丧家狗，完全没了头绪。
     请假、支工资、交代手头工作、找黄牛买高价票，踏上奔丧之路。
     乘火车，转汽车，次日黄昏时分到达岳西县城。
     老天很懂事，为了配合我当时的心境，及时下起了瓢泼大雨-----丧家狗变成落汤鸡!
     归心似箭，大雨中无力地央求黑出租送我回家，黑司机倒是一点不糊涂，30公里要我200块！
     “200就200，天不好慢点开”人急车涨价。兴奋的司机，拉着一只落汤鸡冲进雨幕........
     紧赶慢赶，为的就是能够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可还是迟了一步，当我到家时，幽深的堂屋中央，赫然摆放着父亲的棺材------人们已将我的父亲装殓入棺！一年前的那次父子分别竟成永诀，再次相见已是阴阳两隔------眼前一晕眩，顿觉天空轰然坍塌！
      
      从此，父亲便成了永恒的记忆......
      
      生于一九二八年的父亲，自幼家境贫寒，二岁丧父。稍长，与三哥，也就是我的三叔一起给地主放牛，一人一头牛。父亲人太小，为了让牛不被父亲弄丢，三叔将牛绳拴在父亲的腰上，人在牛在，人牛共存亡！上山下河，一年四季打赤脚，不知鞋袜为何物，以致后来每到冬天，父亲的整个脚掌都会皲裂，落下终生都无法痊愈的顽疾。整个童年，最大的幸运，就是没与牛同亡；最大的所得，就是没被饿死。再稍长，师从二哥，也就是我的二叔学习竹器匠，学成便独立营务，这一务便是一生。
       我念初中的时候，与一同学在学校附近大河里游泳，对方不慎溺亡，不知是依据哪一条校规，我被勒令休学。无书可念，也无事可做，便随父亲学竹器活，虽未学成，但却亲身体验到这种活计的辛苦与繁重。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冰霜肆虐，雨雪飞渡。大多数庄稼人早睡晚起，即便起床，也是双手拢袖、倚在墙边沐浴日光。而父亲却要在一大早便起床，去雇主家的竹园选伐竹材。冬天早晨的竹子，似水，似冰，枝头缀满冰棱。砍伐时所产生的震动，使冰棱纷纷坠落，掉在父亲的衣服上、头发中、颈脖里，父亲挥手一掸，继续抡起手中利斧，似乎落入颈脖的不是冰锥，而是一朵花、一片叶....
       百十来斤的竹材，从竹园七弯八拐扛到作业场地，我们便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大刀劈，小刀削，锯子锯，刨子刨，刀叉剑戟，十八般兵器，件件都是技巧加蛮力。一天下来，一支支毛竹，变成一件件精美的竹器家什，而父亲也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疲猴儿！
       父亲干的这种活计，大多时候都要出远门，吃住都在雇主家。那个年代，农村人家生活条件艰苦。吃不好睡不好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一户人家请我们父子做竹器，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两碗菜，一碗炒黄豆，一碗腌豇豆，更要命的是放了太多的盐，咸的无法进嘴。而父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吃一口饭，再挑一粒黄豆到嘴里，吃的津津有味，眉头都不皱一皱。我碰都不敢碰，光吃饭不吃菜，女主人见状还跟我客气，小师傅吃菜呀，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咒她：“吃尼玛逼啊！咸得死人！”，恨不得丢掉饭碗绝食！整个下午都无心干活，父亲看出来我的心思，埋怨我这点小苦也吃不了，将来出身社会遇更大困难怎么办？！以“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告诫我要懂事明理。
       还有一次，另一户人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女主人说，请两位师傅到东头的那间屋子睡，那间屋子睡方便些。我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来的东头屋子门前，拉亮十五支光的电灯，昏黄的灯光下，嗬！床边赫然放着一只尿桶！所谓的方便，原来就是指这个！充盈大半桶的尿液，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已然熬成了毒药！强烈的刺鼻味差点没将人熏倒。我定在门外不肯进屋，父亲却表现得习以为常，他说，山里大多人家都这样，要我慢慢去习惯，意思要我学会适应。屏住呼吸，头挨着那只面目狰狞、毒气发散的尿桶，度过了此生难忘的一夜。而不难想象，我的父亲，多少个夜晚，都是在这样环境中去完成他的“夜半生”的。
        父亲一生都未曾叫过苦，也一生都未发过脾气。
        母亲的娘家在当地小有名望，不料社会变革，政权易主，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兄妹失散，沦为一只孤雁。为了活命，十三岁便委身于大她十二岁的父亲，一根苦藤，二个苦瓜，相依为命。按说应是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然而不幸的是，母亲一生都没爱过父亲，与父亲终生为敌。特别到了晚年，父亲外出做活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与母亲同居一隅。狭路相逢，母亲将一个女人的控制欲发挥到极致，对父亲的嫌弃、排斥、厌恶，甚至敌视，不断升级，不给他洗衣，生活用具严格分开，不许他看电视，给他划定一个生活与精神的逼仄空间。而父亲总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这一切，都是父亲死后我从邻居们口中得知的。我无法想象，垂暮的老父，在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儿女都不在身边，他是怎样的独居一隅，直到郁郁而终！
       然而，父亲对于这个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温暖可言的家庭与婚姻，从没半点怨言！反而像他小时候放的那头牛一样，将毕生的精力，毫不保留的奉献给了母亲，以及这个家。
       父亲常年在外做他的竹器活，足迹踏遍岳、舒、霍、太四县的山山水水、大小村落。除过年、中秋、清明、七月半这些农村重大节日外，平时很少回家。因此，每逢这些节日临近，我们心中便充满期待。父亲给我们带回六安的芝麻糖，店前河的麻饼，白帽的霜果，还有油条、烧饼这些农村孩子见所未见的稀罕吃物。而对于母亲一如既往的冷脸冷色，冷言冷语，父亲总是视而不见若无其事，乐呵呵的与我们分享大山外面的奇闻轶事：
       霍山胡家河的马家媳妇与同村光棍佬有染，被其婆婆发觉，羞愧难当，投入磨子潭水库自尽身亡-----可惜啊可叹。
       三和坪的一男子上山砍柴，被“白日鬼”引走，六七天才在深山中寻到尸体-------可怜啊可悲。
       花凉亭一个摆渡人，某日傍晚渡七个阴气很重的女人过河，第二日清晨河对岸一户人家母猪下了七个小猪仔，个个都是母的------原来是七个女鬼，而且投了猪胎！而摆渡人第二天也发现七个女人给的钱竟是冥币------可怕啊可笑。
       又是死人又是鬼，听得我们毛骨悚然，感觉后背凉嗖嗖的，生怕一转身便有一个女鬼立在身后。睡觉前还要偷偷的瞄一眼床底下、门背后、阴暗的角落里，确定没有“白日鬼”、“女鬼”才敢上床，将被子紧紧蒙住头脸胡乱睡去......
       然而，只要父亲在家一日，我们就觉得无限的欢乐。父亲外貌清秀，慈眉善目，眉宇间虽少了些男人的英气与阳刚，但只要回到家，回到我们中间，便能让人感觉到这个家有了主心骨，有了一根脊梁。缺少男主人这个灵魂人物的家庭，时间久了就会慢慢发生畸变，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人，人格就会不健全、不完整。
       父亲为人老实没什么大本事，属于看上去能力不强的哪一类人，所以在社会上没一个与他称兄道弟的朋友，甚至连个酒肉朋友也没有。然而父亲一生都未说过一句恶语，心中从未闪现一丝恶念，真正做到了星云大师倡导的口不妄言、心存善念。所以不论是亲戚，还是邻居乡党，没有人能说出父亲半点坏处，都由衷的敬佩他的为人。
        然而遗憾的是，我的母亲，她以一个女人狭隘的肚肠，去度量一个男人的胸怀。大概在她看来，父亲是个好男人，能给她带来生活，但却不够“坏”，不能给她这个“大家闺秀、地主遗孤”带来感情。她在这场婚姻中所扮演的不包容、不道德的角色，与父亲宽厚仁慈的高贵品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毕业于湖北佛学院的衍空法师，精通佛法，才学过人，除佛学外，法律、中医均有涉猎。我视之为师，常常请他开示生活与人生的疑惑。我曾问及他习佛的初衷，他略加思索，坦言自己俗世的父亲是个酒色之徒，近墨者黑，他这个下一代，对于财色的贪恋之心，也是无法自制，欲望膨胀，几无宁日，所以不得不遁入空门，了断尘根，与自己所憎恨的父亲一刀两断！
       我想，如果衍空从小有我父亲这样的一位父亲，在潜移默化的作用之下，也许他不需要采取出家修行这样的极端的方式去净化六根。完全可以留在红尘，与我们这些凡胎一起捞世界、混日子，享受天伦。
       这么说来我比法师要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一位比他父亲强十倍的父亲。然而，可悲的是，也许是从小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也许是生来没有法师那样的慧根大识，我并没有从父亲身上继承他那金子般的精神衣钵。虽然日后时刻以父亲为标准，不断修正自己的言行，可到现在连父亲的二成的功力都不到。
     按照衍空法师的轮回说，像父亲这样不以恶小而为之的大德之人，死后一定是上了天堂而非下到地狱。
      果真如此，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像父亲一样心怀慈悲行善积德，争取拿到一张通往天堂的入场券，去寻找我的父亲。
       清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两样原封未动的东西-----一块电子手表，一把剃须刀，这是我之前从深圳带给父亲的礼物，但他一直没舍得用。
       子欲孝而亲不在，这二件总价值不到一百元、被父亲当宝贝似珍藏起来的小玩意儿，是父亲养育我三十年，所得到的全部回报！
      父亲，这辈子欠你太多，请允许我下辈子继续做你的儿子。天堂里没有贫穷，没有苦难；没有病痛，没有恐惧......在那个极乐世界里，我哪儿也不去，天天陪伴在你身旁，将这辈子欠你的，加倍还上！
       父亲，请在天堂等我！

岳西飞鹰

和楼主一样，在失去后和为人之父后，才知道曾经一家团圆的弥足珍贵~

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后悔中成长~

明月几时有

写得情真意切，我的父亲是十六年前去世的，到现在也在怀念他老人家的一点一滴。

令狐掌门

感人肺腑！

人生一碗饭

令狐掌门 发表于 2015-9-19 20:32
感人肺腑！

人生一碗饭

明月几时有 发表于 2015-9-19 20:31
写得情真意切，我的父亲是十六年前去世的，到现在也在怀念他老人家的一点一滴。

人生一碗饭

岳西飞鹰 发表于 2015-9-19 19:53
和楼主一样，在失去后和为人之父后，才知道曾经一家团圆的弥足珍贵~

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后悔中成长~

人生一碗饭

文易 发表于 2015-9-19 19:36

安徽反扒

文章确实太长   没有办法看完呀

岳西聚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