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1——17)
本帖最后由 春江水 于 2015-8-10 15:06 编辑大 姑
(一) 大姑22岁的时候,嫁到了最繁华、最热闹的胭脂畈。 胭脂畈坐落在形如一口天然水塘的塘底,这是个在山里难得看到的一块平场子,绿油油的田畈上,有两条长长的弯弯的带子,一条是从山里流出、抱街穿畈而下、在下街头转弯向东南方向流去的小河,另一条是不知怎么时候起、沿着大路向上、慢慢向北延伸的合面街——胭脂街。 这是一条步行街,是当时天塘人买东西的首选之地。倘若你从北方而来,去往山外的县衙,都要经过这条街。从下街到上街,有近百户商号,两边都是清一色的木板房,清一色的板楼,木板是用土红刷过的,红不红、黄不黄的! 每家的格局都大差不差,为一直向后延伸的三间房子,只有一间靠街,是店面,绝大多数人家店面安的都是直立着、卡在上下木槽里、能拿下拿上、可以搬动的响板,白天卸下来,放到后面去,好让门脸看起来宽敞些、明亮些,晚上搬出来,一块一块的上上去,两头卡在门框上,后面横架上一根长长的方木,把整个响板挡住,算门栓,好像只有几家歇店的、或剃头的、或熬糖的商号是安着那种推掩的门,门旁边下半截是墙、上半截也还是安响板,只不过短点而已。店面往里是客厅,摆一张八仙桌,两把红椅子、几条长板凳,一个香供桌,香供桌正中摆着祖宗牌子,两边摆着铜蜡烛台,还挂着蜡烛油,墙上贴着红纸写的香供,中间是“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对联好像是“□□世第源流远、□□家声日月长”,最上端的横幅写着“紫微高照”。客厅后面就是厨房了,没有客人的时候,饭厅也就在这里。房子进深很深很深,客厅和后面的厨房,有现在的两间房子那么大,中间各有一根木柱顶在的。顺着客厅宽宽的板梯,可以上到二楼,楼板全部是做榫连起来的,踩上去,有时还是有点吱吱地响。店面上面的那一间,对着街有扇能推开的窗子,家里的长辈睡觉灵凡,住在这里,有个么风吹草动都晓得,中间的一间,就是上楼下楼的那间,摆着两张简单的木床,家里的小伙子或者来的客人一般住这里,遇人多,就在楼板上开地铺,后面的一间,门整天掩着,那算闺房,是未出嫁的姑娘或小媳妇住的! 大姑爷的父母,带着一双儿女,在胭脂街黄金地段,类似中英街一样出名的下街开一盘店,他家的后面,比别人家多一间几根砖砌的柱子顶着的披屋,那是大姑爷做水货的作坊。店面收拾的干干净净,靠着后墙隔板,横摆着两个货架,一头是进后面房子的门,另一头直摆着一个货架,三个货架成曲尺型,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好几种颜色的布匹、搪瓷脸盆、猴头帽、男女胶鞋、马灯、毛巾肥皂、蔑篓子水瓶、老刀香烟、洋火、芭蕉叶、各色彩纸等日用百货,楼阁欇下面挂着红油纸伞、黄布伞,货架顶上摆放着香纸、爆竹等,货算比较齐备的。直放的货架与柜台之间,放着一个酒坛,坛的形状就像一个胸平臀肥的少妇,中间大两头小,坛的颜色比老毛栗的颜色还深,木盖子上面,放了一个用老布缝成的、圆形的、里面用棉花填满的、类似靠枕那样的东西,用毛笔清晰地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黑坛子黑字,让本身有点暗灰的老布看起来白得多。柜台比两个货架长一点点,一进门柜台的左手边、和后面的门对应地安了一个能转动的半截门,从这里往里看,一直可以看到后院的菜地。柜台比较高,和孔乙己靠着吃茴香豆的差不多,小尒掂着脚,才能用手够着摸到放在柜台上的算盘。大姑爷做水货的手艺非常有名,往往是鸡还没有叫头遍,就和妹妹的意中人、未来的妹婿,在后面的那间作坊里忙乎起来,一起用手磨磨黄豆,磨好后,一个烧浆、点卤做豆腐、浇千张,另一个放血、刮毛、翻肠子杀猪,天麻亮,别人家的店门还没有开,大姑爷家的水货和猪肉已经摆在了店门外街沿的案上了。 胭脂畈,以店铺多而闻名,街上的店家挑选了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组成商号自卫队,大姑爷是队长,队员都配有土枪,里面填火药、小铁珠子,扣动扳机、上面翘起来的撞针击打火纸、点燃火药、把铁珠子推出枪筒,有一定的杀伤力,队员背着枪夜里轮流巡街,防火防盗,逢到闹土匪,才在白天安排两个队员,站在下街的小桥头,保护着胭脂街大大小小店铺的安全。 胭脂畈,不但以店铺多而闻名,还有一股热水远近闻名,早在明代,当地乡民和绅士等就在温泉处挖池蓄水,建起简陋的浴池,清道光十五年(1838),当地官绅出资修浴池、建楼阁,以供乡民洗澡。老夫妻和家里的年轻人,为人和气,待人真诚,洗过澡的人,都喜欢跑到他家店堂里坐坐,抽抽烟、喝喝茶,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小店的人气旺,生意一直不错,日子也比较殷实。早些年嫁到天塘境内后泊乡的大姑的姑妈,看中了大姑爷的男妆,也看中了大姑爷家的家境,一回娘家就缠着爷爷,硬是要把大姑嫁过去。
(二)
大姑在女姊妹中排第一,周围四转的人,尒翁大小都喊她大姑,到我成年的时候,也没有听见一个人喊过大姑的名字,以至于许多人都不知道大姑的名字。 大姑皮肤白净,脸盘适中,眉清目秀,地角方圆,小嘴巴,小脚,虽然个子不高,但让人觉得不多什么,似乎更不能少了什么!三寸金莲,让年轻的大姑走起路来更有女人味,从她身边走过的人,总会回头多看上一眼。 过去嫁女,新娘子站在蒲篮里换上新衣服和新鞋,出门的时候,脚不沾地,说是怕把家里的财气粘走了。大姑穿戴好,长辈往大姑怀里塞进一条糕和一面圆镜子,搭上盖头,大姑被哥哥背着,送上了红顶花轿,被胭脂街一班壮得像牛一样的小伙子,抬往胭脂畈。途中,在大姑的姑妈家讨火种时,随了心愿的大姑的姑妈,把滚茶送到接亲、抬轿子、抬嫁妆的人手里。端着大茶碗,就着路边的小坎,大家才真正的歇了一伙。大姑的姑妈从双挎烘炉里取出4个红鸡蛋,从灶膛里铲了一些青灰放到烘炉砵里,再用夹在烘炉挎上的火箸将早已准备好的、已经烧红的栗炭夹到烘炉里,在上面铺上一些滚灰,盖上井字的烘炉盖,拎着送到了引新娘子的人手里。在下街头,大姑喝了定轿的红糖枣子茶,被一群小尒簇拥着进了大姑爷家的门,跨过火盆,进了新房。 整个下街人挤人,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没有见到过的、听说很齐整的新媳妇,争着往大姑跟前凑,可热闹啦! 大姑离开娘老子,舍不得,一路坐在轿子上,脑子里总是浮现和父母相守的一幕一幕,心里酸酸的。但坐在大红的轿子里,即将组建新的家庭,大姑心里想得多的,还是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心里很是忐忑。那时找婆家,就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根本不晓得对方高矮胖瘦,更不晓得对方脾气性格。大姑觉得自己个子矮,担心要是再找个像小尒当歌唱的“小姑爷,矮蹲蹲,瓜皮帽,盖眼睛”那样的男人,还不晓得生出个么样的矮冬瓜来,想到这里,大姑无可奈何,觉得只能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稀里糊涂地撞大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大姑爷被人拉进了夏布帐子,放下了帐勾,帐篙上挂着帐莚,帐莚是红丝绒做的,下方飘着金色的耍系,上头绣的是鸳鸯戏水、鲤鱼跳龙门、桃园三结义,那是大姑用彩色的绣花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等和大姑爷并排坐在帐子里喝元宝枣子茶的那一刻,大姑才第一次瞟了一眼自己将要一生相伴的男人:高高的个子,微瘦的身材,长长的脸,五官端正,眼睛特别亮,斜挎的红绸丝带,让人看着神气。大姑心里踏实了许多,低着头安心地坐在床沿上,眼睛看着尖尖鞋头上自己绣的五色的花。 爷爷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手艺人,吃百家饭,也算见过大场合,自然不是小气人,给大姑陪了好多抬嫁妆,橱柜笼箱、床帐被条、烘炉盆桶,还有亲自动手做的一个连柜!大姑说,这个连柜,是把照样子缩小的两个柜子,通过做榫连在一起,柜子的盖和普通的柜子不一样,是嵌进去的,里头安了铜锁、锁口旁边裹着铜皮,用专门的锁匙才能打开来。嫁妆漆的全是喜庆的枣红色,上面贴着用红纸剪的“囍“字,接亲的人两人一抬,行走在之字般的山路上,远远地看上去,像一只在山间舞动的凤凰!大姑嫁过去,嫁妆摆在楼上最后一间房里,齐摆摆的、红旗哈哈的,靠后窗的桌子铺着绸被条面子,两个蜡烛台挂着用红纸剪的龙凤呈祥,一直拖到桌面上,两支红红的蜡烛,火苗欢快地摆动着,似乎想要偷看新人秘密似的。那个连柜,摆在了店堂两个货架的前面,大姑爷的父亲在柜子盖里面、拿毛笔、用正楷写上“隆顺”两个字,这是大姑爷家商号的名字。后来才晓得,这个连柜用的是杂树料,一个人搬不动,两个人空手抬又没地方抓,专门用来装钱等贵重物品,相当于现在的保险柜!可谓是稀罕的宝贝。 大姑随着这些宝贝,成了隆顺宝号的一员。
(三)
东方旵口,三朝回过门的大姑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叠好被子,梳洗好,拎着一箩衣服,去了下街的小河。 顺着石头砌的阶塔子,下到小河里,可以看到,沿着水边,一溜烟地斜摆着许多大小不一、长腰腰的石板,半截在水里,半截在沙滩上,斜石板的后面平放着一块形状不同、屁股盘子一般大的石头,冬天的时候,拿个草墩子垫在上面,没有草墩子的,就拉一把稻草垫着,习惯了起早的大嫂、大婶、大姑娘、小媳妇,不一会就把这些石头坐满了,一边搓洗手中的衣服,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上街公鸡打鸣、下街花狗咬人,荤的素的、咸的淡的、长的短的,都从嘴里冒了出来,夹杂着棒锤声、银铃般的笑声、哗啦啦的流水声,让好奇的人听见就不想走开。 小河里,新来的大姑自然而然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昨天晚上和男人睏一头的哦?”“脸黄喷喷,豆浆磨多着吧!”“这几天,太阳是黄的啊?”......任凭这些人怎么说,大姑脸腮泛红,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洗衣服,装着没听到一样!那时候,不像现在,男女要是睏一头,就是天大的笑话,就是爬到一起,完了还得分头睡,生怕别人晓得着,有男人的场合,这些丑话,根本不敢说出口!大姑开始几天很是害羞,不好意思,埋头洗衣服。时间一长,混熟着,慢慢就习惯了,后来下河,别人张家长、李家短,大姑虽不多嘴,但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算不上荤的、也算不上说别人闲话的话,算和街坊邻里答话示好。 洗好衣服拎到屋后菜园地里,那里有一根一丈多长的竹篙子,顶在埋在地里的木头叉子上,在竹篙上晒好衣服,大姑就去厨房里帮小姑子做饭,姑嫂两人一个锅上,一个锅下。 锅台,是用土砖堆砌一个扇形墩子,上面支着大中小三口依次排开的铁锅,走烟的牌坊上,用洋红和洋绿画着荷叶、荷花、莲蓬!锅与锅之间、靠牌坊三角地带,有个井罐,用来存放温水,最靠墙壁的大锅后面,也就是牌坊与墙壁之间,留了一个小小的、类似锅窿一样的小灶,来客人或者过节,放点稃炭、用砂锅炖猪肚子之类的东西时,才用得上。锅台靠近灶门口的旁边,有一个用砖砌成的鸡帱,上面是灰池,里面盛着锅窿里铲出来的青灰,加点从锅洞里铲出来的火石,把铜茶壶或瓦罐茶壶坐在青灰上面保温。 姑嫂二人一边做饭炒菜,一边聊着家常,从小姑子的嘴里,陆续晓得了些大姑爷家以往的事。姑嫂二人烧好水,泡好茶把铜茶壶坐在灰池上,饭闷在锅里,菜蒸在饭边上,大姑拿起条把,一边扫地,一边催促小姑子去喊父母起来洗脸、吃饭!等公公婆婆下楼,大姑早已把洗脸水端到着客厅的桌子上,小姑子也把筷子码到了厨房的饭桌上。 大姑盛好饭,夹点菜,去换照护店铺的大姑爷吃饭。 平时看店都是男人的事,大姑一般不看店,只是在进货时,大姑的婆婆才叫她帮着小姑子照护一下店铺。那时候进货,请几个人,步行到毛坦厂或者怀县,用叉袋、格篓装好货,一人一副挑子,把货挑回胭脂畈。听大姑爷说,路上最难当支的就是红糖和盐,碰到热天,最容易化,盐稍微好办点,问路边的人家借个簸篮、晒上几个时辰,就好了,红糖化的时候少些,倘若真在路上化了,据说就沿用流传下来的土法子,挑担子的人,对着糖里尿一泡,但到底是真是假,外人也不清楚。每次进货,来回一趟,要四、五天,遇上天阴落雨,就说不定了。 这天,家里的男人进货去了,一件奇巧的事发生了。
(四)
这天中午,小姑子烧饭去了,就留大姑在店堂里,只见一个人戴着卷起的猴头帽,一只手拿着空酒瓶子、一只手捂着长褂袋、急齁齁地跨进店来,说要打一斤酒。 “人上一百,一样不缺!”逢到大姑和小姑子看店的时候,总有一些古董八窍的人跑到店里,有的专门跑来看这两个齐整女的,有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把本已说了亲的表姑挖走,有的使坏点子,想从没有看店经验的女人手上白白地捞点东西,有的不买东西,就是冲着那支烟来的,这支烟,是大姑婆婆定的规矩。 大姑的婆婆,一长二大的,说话做事都麻利麻娇的,说她温和,但骂起人来你都不敢还嘴,许多人怯乎她;说她强悍,但你看见她又觉得很面善、很亲切,似乎又不怎么怕她!你到家里来一次,她是这个牌子,你到家里来十次,她还是这个牌子!对家里看店的人,她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进店门的人,不管买不买东西,都要散一支烟! 大姑递上一支烟给那个喊着要买酒的人,顺手把瓶子接进去,抠起瓶塞子、对上酒漏子、拿起半斤端子,麻利地往瓶子里打了两端子,放到柜台上!打酒的客人,一只手抓住酒瓶放进长褂子口袋,一只手去抠扎在猴头帽檐里的票子,等把钱抠出来放柜台上一数,差3毛。按规矩,只要是熟悉的,可以赊账,可这个人,大姑没有看到过,钱不够,正不晓得么样弄,只见那人从口袋里拿出酒,叫大姑倒回去,说不买了。大姑接过酒,抠开塞子,那人偷偷地怪笑,哪晓得,大姑对着酒瓶闻了闻,咕了一口,眉头皱都没皱一下,还没等大姑把嘴里的水吐出来,那人转身就跑,过路坎的时候,跶着往前一趴,长褂子袋里的酒瓶碎了,长褂子被酒湿通着,酒香飘向街道,那人顾不到许多,爬起来跑着巴子不见烟。放在柜台上的钱,也没来得及拿走。原来大姑觉察到他拿瓶出来与装瓶进去的不是一个口袋,就多了个心眼。“嘿嘿,没搞到东西吃,却搞个吃东西。”许多人听说了这件事,再也没有哪个敢在大姑看店的时候,来打马虎眼了! 打这以后,许多人也知道了大姑不怕酒,其实大姑在娘家是不沾酒的。爷爷管教严,大姑吃饭都没有上过桌子,滴酒不沾。到了婆家,大姑家里经常有客,因为大姑的公婆,光干儿子干女就有十几个,根本不脱人。大姑爷又有点好酒,时不时会叫大姑站在桌子旁边敬客人一盅。没有客人的时候,等把铺子收拾好,大姑会把肉案上的碎肉拢拢洗洗,掺上一块半块卖剩的边角豆腐,或者把腌菜里伙点豆腐,用炭炉子煨着,好让忙累了的大姑爷和妹婿到澡堂泡澡回来对吹几盅,这时候,大姑爷往往也要拉大姑来喝上几盅。慢慢地,大姑也就不怕酒,而且有了2两的酒量,酒后大姑的脸,和她刚刚几个月的女儿脸一样,白里透红。 大姑头胎养的是女,大姑心里不踏实,因为觉得养了儿子,才是帮婆家续了香火。大姑的公公,胚子大、浓眉大眼、大大咧咧、快言快语、抓钱不数、说话声音像打雷一样、走起路来一阵风,看见是个孙女,似乎是有点点不高兴,三爷当时说了一句话,四爷也就没咋的了。大姑的婆婆还是老牌子,嘴上不说什么,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婆婆越这样,大姑心里越焦到着。 隔了1年多,三爷说的话,还真应验了。
(五)
三爷正儿巴经地念过私塾,识字稍微多些,也经常走南闯北,出门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杖,看四爷有点点不高兴,三爷当时就发话了:小的才来,老四么急,保准会给你添几个胖孙子。 大姑的女儿快2岁的那年正月初七,大姑生下了一个胖小子,也就是大老俵。爹奶疼爱头孙子,大姑的婆婆抱着大老俵,似乎总是亲不够。四爷一高兴,把元宵戏灯的钱全包了,胭脂街从初十那天开始戏灯,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圆灯。 也就在这一年,多年没有续怀的三奶,也就是三爷的烧锅的,居然也怀上了,有的说是刘大仙保佑的,有的说是沾了大老俵的喜气,反正三爷就两个字:高兴。 转眼到了第二年正月,大姑准备了伴娘粑、寿桃粑、元宝。初七早上,等亲戚六眷都到了,就给大老俵抓周。当大老俵抓到了笔的那一刻,个个呼叫起来:“是个念书的料” ,“将来有出息” ......大姑看看婆婆,看看大姑爷,略略露出一丝微笑,转身去了厨房。 大姑的公公,专门请了照像的师傅,来给大老俵照相。大姑抱着大老俵坐着、大姑爷穿着长褂站在大姑的身后。 这一年春天,大姑坐着红顶花轿,带着大表姐和大老俵,回了趟娘家,着实让爷爷感到脸上有光。 这年下半年,三爷生了个儿子,三爷的儿子,辈分比大老俵高一辈,大老俵要喊大大。三爷笑着嘴扯到耳朵背后去着,吹打旗伞,往大仙庙送了一块烫着“有求必应”四个金字的牌匾。 大姑肯生,间隔一两年就生一个,尒渐渐多起来。 大姑的小姑子,还有大姑的大女儿,两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长越漂亮,脸面白里透红,脸腮红的像用红纸染了一样,又让人感觉有点不正常,后来才知道是得了“美人痨”,也就是肺结核,找郎中吃了不少药,都无济于事,相继离开了人世。 出了这样的变故,大姑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总是眼滴涵涵的。大姑的公公婆婆合计,让那个一直住在家里的准女婿,回自己家了,把大姑爷和大老俵留在身边,叫大姑带着几个小的去乡下住,换个环境,好让大姑去掉脑里的阴影,心慢慢静下来,开阔起来。 大姑将头发向后拢起来,在后脑勺把黑生生的头发盘个粑粑纠,上面插上几根银簪,看上去一毫不乱,她上身穿着浅色蓝士林纱的满襟褂子,下身穿着染黑的老布做的粗筒子裤子,白老布裹的三寸金莲上穿的是黑灯草绒做的尖脚小鞋,看上去青丝丝的。她一手牵着二老俵、一手拎着洗换衣服,背上背着三老俵,穿过中街一条小弄巷,小心翼翼地过了那个怪名字的窄石桥,沿着弯弯扭扭的小路,经过胭脂凹,去到三爷在狮子窝的那座房子。 当年,三爷请当地有名的刘半仙,找了好几个地方,才相中了狮子窝的这个屋基场,找四爷凑了些钱,在那里盖了房子。房子的西头有一个来龙,一直延伸到前面的大路边,来龙岗上,有一块平坦的地方,是个天然的稻床,靠大姑家这边,有四棵四季常青的橡子树。来龙岗那一边,顺岗脚是一条小河,晴天没有水、落雨才有水,小河上有两座桥,都是用两根宽宽的石条拼起来的,一座桥,一头是从胭脂畈而来的大路,另一头是到旧年畈的大路,一座桥,是到上屋水井挑水、到田里地里做事都必须经过的小桥。 大姑就在这座房子里安顿下来。
(六)
房子一正五间转两厢,两厢之间耸立着大门楼子,堂轩的前面两段山墙直接和大门两边的院墙相连,进大门,走上十步,踏上台阶,就是堂轩,堂轩的大梁是用椿树做的,特别大、特别粗,梁的中央画着太极图,两边是一龙一凤,堂轩靠前三分之一的位置,贴着墙壁是两根半圆形的木柱,一直从地下伸到屋面,壁柱上架着一个二尺多宽、三寸厚的木吉坊,很气派,左右两根柱子外面各开了一扇耳门,都是双栓门。进了耳门,是一条长弄,一直通到头,也有一扇双栓门,出西头的耳门可以到稻床上。靠堂轩的一间称为大房,在东头就叫东大房,在西头就叫西大房,隔壁的一间自然就成小房,厢房在小房的正前方,厢房与小房直接的弄上面,也就是楼上,是粮仓,除了堂轩,大房、小房和厢房,都有板楼,上面的空间,和下面基本差不多,厢房的楼上,对着天井,开了双开的、带格子的大窗户。这座房子,东西两头格局一模一样,和屋连屋、弄连弄的大老屋比起来,要新颖、别致得多。来来往往的人,都称这座房子为新屋。 三爷平日里把东头的房子一直借给亲戚或好友住,一来帮了人的忙,二来别人又帮照护照护房子,一举两得。四爷跟三爷说想把大姑送到乡下住的时候,三爷立马就答应把西头的房子让出来,让大姑等娘儿几个住。 离开了胭脂畈,大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至于胭脂畈上那座怪名字的桥,大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才晓得那桥么理那么不好走。以后到街上去,大姑情愿多弯几脚路,也不走那个破桥。 狮子窝的邻里,上下屋基本都是本家,按照辈分,大姑辈分高点,属婶娘一辈,大家都喊她“新屋大娘”。 店里丢不开,大姑爷整天忙着没得一下歇的,似乎把她们丢到耳朵背后去了,大姑也不怪。 大姑白天兴园讨菜、洗衣烧锅,晚上缝缝补补、纳底做鞋,一家大小吃的穿的,她都得惦记着、操心着。三不着一,大姑把家里鸡生的子拿出来,扯点园里兴的熟菜,叫二老俵用黄蔑箩拎着送到店里,顺便带回点油盐、洋火等日用品,日子过着清淡自然。 遇到哪家准备接媳妇嫁女,大姑就没得闲的了。人家把她请去,绣帐檐、绣新娘鞋上的花,剪囍字、剪蜡烛台上的花,倘若是路近的,她就早晚跑,早上把饭多煮些,叫二老俵在家里带弟弟、热剩饭吃,假如是路远些的,大姑左叮嘱右叮嘱,托付东头的邻居帮忙照望,去了以后竭力发狠地赶活,往往夜里做到鸡叫头遍才困,她巴不得早一天完工,好回去照顾几个尒。 时常有些人家给些瓜子花生,有的给几个鸡子,这些东西,大姑也总是舍不得吃,留着做人。有人来家里的时候,大姑拿出装在洋铁桶里的瓜子花生,叫客人边喝茶边剥剥;鸡子也是客人来了,才会拿出来,炖一碗鸡子,或弄些韭菜、或大椒、或黄豆煎鸡子招待客人,当时可算难得上一碗好菜。三不之,大姑也用鸡子从卖小货的手里换些针线、瑚壳油、卫生眼、鞋带子等。 人家接新媳妇的时候,倒枣子茶、牵新床,一般都选生男尒多的、贤惠孝顺、人缘特好的中年妇女,做喜事的人家总要按照家里长辈的意思,精心挑选,大姑总是人们第一个想到的。特别是牵新床,是其他女的最羡慕、最想揽的事,不但面子光,里子也不错!嫁来的被子里,有糕、枣子和煮熟的、染红的鸡子,那既是嫁女的人家为讨口才放的物品,也是为牵新床的人准备的礼品。大姑牵新床,也遇见过起哄争抢这些东西的,大姑这时候总会闪开身子,笑堂堂地让其他人到被条里面去摸那些东西,等抢到的人笑哈哈地跑开了,大姑赶紧将新床牵好,接着再忙其他的事。
(七)
只要能帮到人,大姑总乐意。 在娘家,做鞋绣花、起麻纺线等女孩子会的,大姑样样都精,其他女孩子不会的,大姑也懂一些,包括从爷爷那里听说的一些事、一些单方、一些土办法,大姑也都暗暗记在心里。 如今住在乡下,大姑在屋前屋后插上许多果木树,枣子呀、枇杷呀、梨子呀、桃子呀......边边拐拐的地方,都种上紫苏、薄荷等常用的土药材。到收获的时候,晒干了的紫苏、薄荷,大姑用稻草扎着一秭一秭的,挂在楼上的墙壁上;夏天黄瓜老了,取黄瓜种时,大姑将黄瓜瓤里挤出的种子拌上青灰,垛在外墙上,挤出的水,大姑用空瓶子装上,盖上皮塞子放在床底下;端午,二老俵逮个癞蛤蟆,大姑就叫二老俵把一根没有磨的、和装铅笔芯的盒子一样大小的墨子,塞进癞蛤蟆的嘴里,二老俵就在旁边守着,墨子掉出来再塞进去,过半个或一个时辰拿出来,大姑用布包起来放到抽屉里……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有大姑知道什么时候用得上。 “百人生百病。”过去,郎中又少,许多人生了病,都是用土办法的多。说也奇怪,伤风感冒的,喝了大姑给的紫苏、薄荷煎的水,咳嗽的喝了枇杷叶子煎的水,立即见效;被开水或火苗烫伤的,搽了大姑存的黄瓜水,立刻就不火辣辣的疼了,也不会化浓;害耳寸的,在耳朵背后涂了大姑磨的墨子,过不了几天也就好了;最奇怪的是生了“蛇门疮”的人,找郎中怎么都治不好,只要请大姑连续用灯草火打几天,居然90%的都好了! “蛇门疮”是一种怪疮,斑斑点点、又红又肿,呈蛇形游动,每天都长,越长越长,范围越来越广。远近的人得了这种怪病,或跑来找大姑,或把大姑接到家里。大姑先查看疮的位置、走向,之后叫人准备好一海碗清水、一个灯盏、四根灯草,灯盏里倒上香油,大姑拿着四根灯草,一根放在灯盏里点着,其他三根沾上香油拿在右手上,用左手端起海碗、喝一大口水、含在嘴里,这才点燃右手中的三根灯草、在有疮的地方晃动,生疮的人感觉到有点热的时候,大姑瞬间将三根燃烧的灯草打到疮上,嘴里的水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喷出,灯草火灭了,只听见“呲呲”的响,一股雾气飘过头顶。间隔一会,再打第二回、第三回,之后用鸭毛沾点药水搽搽,这药水是大姑自己配的,大黄、竹子头等几样河里山上找的东西烧成灰,浸泡在洋油里配成的“药水”。 “打蛇打七寸”。火苗打在疮的哪个位置,最为重要,打到游动的头上,这个疮就反方向生长,创面扩大、溃烂更厉害,倘若打到中间,蛇头飞快的窜,长的比平时更快,生疮的人更疼的上蹿下跳。大姑可谓手到病除,远近闻名。 然而,大姑的公公,也就是四爷,脚伤了,大姑这个土郎中也傻眼了。 原来,大姑公公的一只脚伤了,有的说是上什么寨的时候、山上石头滚下来砸的,有的说是擦枪的时候、枪走火打到的,有的说四爷扛的红旗惹眼、别人瞄着他打的......反正伤的不轻,吃喝都要端到手上,大姑这个土郎中也没得好法子,只能叫大姑爷找郎中开药敷,叫大姑爷吃累点、勤快点、多服侍点。伤筋痛骨一百天,四爷伤口养好了,骨头坏着、脚背拱了起来,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后来听说,和四爷平日里一起出门的两个好伴,人影子都找不到了,大姑的婆婆魂都黑掉着,实在放心不下,大家也都一致劝四爷安心坐店,再么做游方僧的和尚。 大姑爷这个时候,才稍微闲点,时常抽个空,拉着大老俵,走5里小路,到狮子窝看看大姑等娘儿几个,去的时候,有时带一块豆腐、几两肉,也算给大姑等娘儿几个开荤了。
(八)
大姑爷来了,大姑把几个尒洗着哄上了床,便拎来半提桶温水和一瓶开水,对大姑爷说:“有钱的吃药,无钱的泡脚。作坊里湿漉漉的,要当持自己。”大姑爷泡脚,大姑就着煤油灯,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问问街上几个老的身体、店里的生意,大姑爷巴巴烟、加加水、搭搭话,泡上半个把时辰,大姑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鞋,叫大姑爷试试,大姑爷穿上,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猛地把大姑拉倒怀里,从裤子袋里摸出一盒银脂,还是百雀灵的,放到大姑的手心里,那是大姑爷到毛坦厂进货时,背着挑担子的人,偷偷买的,这是大姑爷一生当中送给大姑的最珍贵的礼物。平时,大姑怕尒几个脸上裂,买点瑚壳油给他们摸摸,自己也跟着摸一点,雪花膏都不舍得买,更不用谈银脂了。大姑白了大姑爷一眼,说:“二会么花这个冤枉钱,有心思就照着。”大姑一边牵床一边说:“你先困,父、妈、大尒的鞋,明早记着带上,我洗洗就来!” 第天一大早,大姑爷又得赶回店里。 大老俵、二老俵到了穿鼻子的年纪,街上的店说是要集中起来,合成联营店,以前存货多、规模大点的人家,可以安排一个人到联营店,四爷安到了旧年畈的联营店——旧年畈的人叫“小店”——做店员。大姑的婆婆、隔壁的三爷夫妻两个,年纪也大了,闲下来了,整天没什么事,早也吃烟,晚也吃烟,那黑坨子不仅伤钱,更伤身,也就在这一年,大姑的婆婆、隔壁的三爷夫妻两个,都撒手西去了!三爷在弥留之际,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大姑说:“小的,兄弟和你大尒差不多大,你帮我多照护着,就指望你了!”大姑对着三爷一个劲地点头!三爷眼睛转向四爷,断断续续地说:“借的钱,恐怕还不上了,西头的房子给你……东头的,帮我卖掉,好给尒念书……还有就是帮丫头找个人家!” 第二年,狮子窝嫁出去的一个姑娘,按辈分年龄,老俵们喊她二姐,婆家那边修大水库,要移民搬家,这个姑娘想回到娘家窝里买房子。四爷做中,没有费什么口舌,三爷的女儿把东头的房子卖了出去、自己也找了个婆家、把兄弟带了过去。大姑爷把街上的事情打理打理,也搬到了狮子窝,和大姑一起过。 等腾出空屋来,不久,那个二姐也搬来了。 二姐是扶着老、带着小搬到狮子窝的。按辈分她比大姑爷矮一辈,喊大姑婶娘,可她贤良,跟尒喊家婆,大姑也跟着尒喊她二姐。二姐念过初小,当时女的识字的不多,还很稀奇,所以找了个男人是吃公家饭的,男人在家里是老大,总共弟兄三个,二姐是长嫂,都说长嫂为母,母亲去世后,两个还没有成亲的小叔子,也随父亲一起跟着大嫂一起过。东头的房子住着满摇摇的,楼上都加了床铺。大姑多了这样一家邻居,没有一点生分的感觉,心里不晓得多高兴,白天两家门都敞大裸似的,夜里堂轩两边的门都不关,大姑有空就帮着二姐带带尒、推推磨、做做鞋,似乎比亲母女还要亲。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紧对门。”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好邻居,可大姑心里还时刻惦记着一个人,总是放心不下。
(九)
大姑时刻惦记的,就是三爷的儿子,他从小和大老俵一起长大,虽是叔侄但亲似兄弟,他喊大老俵,就喊侄大哥,大老俵弟兄几个喊他还是按照辈分喊小大。 大老俵二老俵念书的学校,和三爷女儿的婆家隔个岗,有两座面对面砖木结构的楼房,木柱子的颜色漆的和街上店铺的颜色差不多,木板楼踩起来晃晃动,似乎快要塌一样。大老俵、二老俵到学的时候,要是带什么吃的,大姑总是多弄一份,哪怕是一截甘蔗、一根红芋、一个腌鸭蛋、一坨冻米糖,都少不了这个弟弟的。有时候,放学后,他跑回隔岗,和姐姐说一声,就跟着两个老俵到狮子窝去了。大姑总是像招待客人一样加两样菜,炖上两个鸡子、煎一份剁碎的大椒掺玉榴粉,两个老俵高兴昏着,这可是他们平时难得吃到的好菜,也乐意喊他。第二天一大早,大姑烧好了饭,喊他们起来洗脸、吃饭,大姑亲自帮这个弟弟出糙,特别是耳朵背后和颈把子,用肥皂头子摸了一回又一回,用潮手巾轻轻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大姑经常听两个老俵回来说,学校检查个人卫生,最喜欢查的就是耳朵背后和颈把子。念小学期间,只要家里有客人来了,菜就慷慨点,大姑就叫两个老俵把他喊到狮子窝,让他打牙祭,这样大姑心里才舒坦些。 人,顾东要顾西,忙这又忙那,一年到头都是穷忙,大姑家也一样。 到了腊月,街上过去做水货的家伙——榨凳、豆腐桶、千张盒、盖板、中板、底板等等,就派上了用场,要做水货的人家,按照事先约好的顺序,把那些家伙挑到自己家里,大姑爷按照约定开始帮这些人家做过年的水货。二老俵长得跟大姑爷一样,高高的、瘦瘦的,在学校念书,有人欺负大老俵,只要二老俵往跟前一站,就没得事着,放假了,二老俵跟着大姑爷,打打下手,帮着挤挤浆、压压榨杠、掀掀千张、洗洗幅子,父子俩没日没夜地做豆腐、浇千张,收点工夫钱,家里好置办些年货。 大姑在家里早已把瓜子炒着、放在脸盆里、用旧锅盖盖好,粑和圆子蒸着、点上红红绿绿的花、捡到木饭盆里、用包袱布扪着、以防开裂,正月初一早上才可以穿的新鞋、一浪一浪地摆在箱子盖上、用红市布方手巾扪着。 逢到快过年,穿新衣服是小尒几个梦寐以求的。裁缝师傅请到了家里,一个一个的量身高、肩宽、腰围、袖长,这个时候,三爷的儿子总站在一堆,笑眯眯地让裁缝师傅量。新衣服做好了,大姑把家里几个老俵的衣服折起来、放到箱子里,等到初一穿。三爷的儿子,当时就可以穿上一身新衣服,深蓝色的、黑扣子,褂子上有三个口袋,大姑让他换上新鞋,牵着在跟前转了几个轱辘,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每年正月,原先在店里做事、后来娶了老婆、硬要叫老婆认大姑爷家做娘家、老俵们喊“姑爷”、过去的那个“准姑爷”,年年到狮子窝拜年,三爷家的女儿也认大姑爷这个娘家,到大姑家拜年,三爷的儿子也跟着一起来,还没坐稳,就和两个老俵跑到稻床上去打疯狗,忙的一头大汗,到大姑喊吃饭时才回来。 做父母的,都想让尒多念书,大姑更是。初中,要走20多里路,到衙前去念,吃住都在学校,带米、带菜,学费、书本费、住宿费、柴火费,零西八西的加起来,不少得很。家里有一个念初中的,都奔奔拉拉的,所以念初中的人,少得可怜,二老俵只好歇了书,跟着大姑爷兴庄稼,大姑心里舍不得,但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三爷的儿子,第二年也去了衙前的中学,比大老俵低一个年级,只要大老俵回来,大姑总捉着大老俵问三爷儿子的境况,平时带一份东西给三爷的儿子,过节喊三爷的儿子到家里吃饭,过年给三爷的儿子做件把衣服双把鞋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 大姑这个心还没有操完,一件头疼的事又来着。
(十)
转眼,大姑的公公——四爷到小店已有两、三年了,从别人那里,大姑隐隐约约听说,四爷和小溪一个女的好上了。这个女的,住在山边上,一个人带着两个尒过,家里没有劳力,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狮子窝、小店、小溪,三个地方,成三角形,从狮子窝到小店,从小店到小溪,从小溪到狮子窝,路都差不多远。夜里轮不到四爷看店,天麻黑店门一关,四爷就去了小溪。 记不得是哪一天,四爷把这个女的带到了狮子窝,后面拖着两个挂脚锤。大姑细细地看了看,这个女的脸面上好的,不胖不瘦,个子比大姑高点,年纪虽比大姑大点,但算长辈,大姑跟着大老俵等几个尒一样,喊“奶”,也算认了这个不进门的晚娘。从奶嘴里,大姑了解了,这个奶的儿子,大的聪明调皮,小的忠厚老实。算辈分,是老俵的长辈,大姑叫大老俵几个以后看见,就喊他们大。每次来,大姑总也是奶长奶短,当客一样待。看大姑这样不嫌弃,把她当亲人一样看待,小溪的奶也就亲热地喊大姑小的,把大老俵几个当亲孙子一样,到了家里帮着大姑塞火、扫地,看见手边上的事,抢着做,和大姑不生分,看着不像隔辈的人。 大姑爷不大高兴,大姑总会悄悄地劝劝他:“一个女的,孤儿寡母的,么样弄?”“父老了,也要个伴,你就么做声。”每年正月初几的,大姑总会叫老俵几个去小溪奶家里拜年,搞着跟走亲戚一样。 这个奶的家里,只有三间房子,又矮又小,除了一架织布机,没几样家具,甚至连吃饭的桌子都缺了一块木头。虽然破旧,桌椅板凳没有一点灰尘,锅台锅盖擦着泛光,床铺干净整齐,和大姑家里当持的不相上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勤快的人家。 一天,四爷找来几个人,硬是要把从胭脂街搬回来的几样旧家具抬到小溪去,大姑爷死活不情愿,要和四爷拼命。大姑叫二老俵倒茶给请来的几个人喝,自己抱着大姑爷,好劝歹劝,才把大姑爷的火压了下去,四爷跟在抬东西的后面,一摇一摇地去了小溪,好长时间再没有回狮子窝。逢到正月,大姑依然叫大老俵几个去小溪拜年,小溪的那个奶听说闹了不愉快,有时候去胭脂街,路过时也到大姑家里坐坐,只是不吃饭而已。 可就在这之后不多久,四爷莫名其妙地被辞掉了,这个时候的四爷,去哪里安身呢?小溪是有份无名,虽然帮两个尒进了学堂,可尒大了,亲老子都难管,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回狮子窝?把家里东西搬出来,没有回去过,也不大好意思。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小溪。 大姑听说四爷被辞掉,到小溪去了,便和大姑爷说:自己的老子,总不能别人养?你要不怕人笑话,就不接!大姑爷第二天一大早,带着大老俵、二老俵,跑到小溪,叫两个老俵把四爷从被条窿里拖了起来,四爷看见儿子、孙子来了,也就见蒙丝雨倒台,让孙子拽回了狮子窝。 许长时间没有看到,四爷瘦了许多。一进门,大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四爷的手上,就去忙着端饭,赶紧让大家吃早饭,有客人来才会有的腌鸭子,破成了八块,黄白相间,流着油,四爷吃着吃着,眼泪禁不住悄悄流出来了,他心里想:这样的媳妇,打灯笼都难找。 四爷心中的酸楚,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实,大姑也不晓得,四爷是被人栽赃的。
(十一) 大姑和大姑爷也是后来才知道,四爷是被人栽赃的。小店里,和四爷一起共事的一个人,经常把店里的东西往家里偷,等盘存的时候,对不上账,就赖是四爷,说四爷找了相好的,偷东西哄人。四爷是个无所谓的人,就把工资赔进去一部分。时间长了,那个黑心的人,偷的越来越多,四爷的工资全部赔进去都不够,就和点里负责的讲理:每月工资都扣,跟买有么两样,我么理要偷?负责人和大家一样,觉得四爷找了相好的,偷东西的可能性大些,就认为是四爷偷的,四爷急了,顺嘴丢了一句:倒死你个M!这一骂,把自己的饭碗骂掉了。 小溪奶到狮子窝听说后,准备跑去咒那个负责的,大姑拦,可小溪奶气着把大姑一直拽着到了小石桥上,大姑一屁股坐在石桥上,喘着粗气说:奶,你真要去,就么认我这个媳妇,以后我也不跨你家门。被大姑一激将,小溪奶也没有说什么了,扶起大姑往回走。 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个偷东西的人,贼性不改,被抓起来,坐了班房。那个负责的,可能屁丫沟里也不干净,怕牵扯到自己,吓得下江南去了,总算还了四爷清白。 小溪奶也给了四爷的面子,找了几个人,把四爷上次抬去的东西,又送回了狮子窝,和大姑家又走的更近了。一有空,也到狮子窝来,有时候还住上几天,夜里和大姑往往要聊到半把夜,两人都觉得自己越来越老,就指望儿子能有用。 大姑一心指望着大老俵能念点书、好有出息,可上高中的大老俵,发了犟脾气,不去上学了,大姑爷磕了他几毛栗,大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也没说什么,三餐没有吃饭。 大姑晓得大老俵没什么力气,重事做不下去,只能学个手艺,将来也好糊口饭吃。 这一年到小溪拜年,大姑一道去了,跟小溪的奶商量,让大老俵跟着学机匠。 小溪的奶满口答应了。有了个徒弟,找她织布的人也多起来,过去清淡的生意似乎也稍稍好了起来,可以糊个嘴。 都说“吃来吃去大米饭,穿来穿去老布衣。”可粮总是不够吃,只要能吃的,大人都弄些来凑凑,野菜还好点,糠粑、树皮之类的东西,小尒几个吃这些结肚子,瘦的皮包骨头,实在熬不下去,大姑养的七个儿女,只剩下了大老俵和二老俵。 这天,大姑爷坐在堂屋,巴着黄烟,已经16岁了的二老俵,站在大姑爷身边,用火蒿搓成的火索,帮着大姑爷点烟。大姑爷眯着眼睛,一口深呼吸,尔后,一口烟慢慢地、均匀地呼出来,袅袅向头顶飘去。 “呼啊,呼啊。。。。。。”西大房里传出来急促的小尒的哭声,大姑爷终于松了一口气,二老俵望望大姑爷,低头嘀咕:不知道哪个饿鬼到我家来出世了!大姑爷瞪了二老俵一眼,赶紧跑西大房里去了! “又是个讨米棍!”大姑爷脚还没有跨进门,想添个女的大姑有点点不高兴地说。大姑爷家三代没有姑娘,大姑之前养的女,也没有存活下来,所以大姑真心真意想养个女。嘴上虽这么说,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只因“老娘偏爱断肠儿”,大姑把这个落蜜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老俵是大姑生的第八胎,比大老俵整整小17岁!大姑虽然养了8个,但存下来的,就大老俵二老俵和这个刚出世的小老俵。怕难养,先就不取名字,人们就顺嘴喊,外婆家的都喊小老俵“小八”,家门口的就喊小老俵“小三”! 大姑是42岁养的小老俵,大姑没有奶水,这个“饿鬼”哭的声音特别响,上屋的接生婆——五奶,介绍了几个土方子。
(十二)
五奶的土方子,说可以用猪脚炖黄豆来发奶,当时可怜肚子都糊不饱,猪脚炖黄豆,恐怕是皇帝娘娘才能享受到的美味。还有一个方子,就是用丝毛根煎水,丝毛,这种草,在很嫩的时候,小孩子抽嫩苗吃,路边河边都是的,一大蓬一大蓬的!大姑爷便叫二老俵去挖,洗干净带回来,不花多长时间,水就煎出来了,大姑像喝中药一样,一口咕了下去!偏方也有些效果,大姑的奶水多了起来,小老俵也不大吵了! 小老俵是大姑的断肠儿,大姑格外的心疼。大荒之年,大姑总会变着法子,把这个“饿鬼”喂饱,熬萝卜粥、熬米糊、洗山芋粉…… 大姑把大老俵几个穿不上的衣服,自己动手改改,穿到了小老俵的身上,老布的衣服缝起来,不吃针,针脚看上去也很搭,化纤的料子,布纹细密,针脚看上去很细密,但比起老布的衣服,还是有区别。不管怎么样,买化纤布做衣服还是渐渐多了起来。 织布的也越来越少了,大老俵的手艺也渐渐荒了。大老俵上过高中,只要听说哪个地方教书先生请假,大姑总是叫家边上的教书先生帮着总荐,好让他去代个十天半月的课,大老俵不但书教得好,代课的时候,还学会了画像,有照片,就照着照片画,没有照片,就照着人画,画出的半身像,跟真人一模一样,一个粑盒子磕的。 大老俵每次画像回来,总会给小老俵带1毛钱10粒的水果糖,说是水果糖,其实是山芋熬的糖,漆黑漆黑的,不过吃在嘴里,还是很甜。小老俵拿着糖跑到大姑跟前,剥一粒往大姑嘴里塞,再把糖纸偷偷包上小石子,塞给二老俵,大姑看见了,哭笑不得。 逢到小老俵快生日的头两天,大姑用船箩装上半升麦子,叫他跟东头二姐家的女儿一起,去神仙岭去换挂面,东头二姐家的女儿比小老俵大两三岁,她头天生日,小老俵第二天生日,等过生日的那一天,小老俵就可以吃上一碗葱伴的、没有几滴油的挂面,缺衣少食的日子,能吃上一碗生日面,那味道比现在吃山珍海味还要香。这个习惯一直到二姐家搬到冲里的新房子才作罢。 在那时候,家家尒多,加上家里事多,大点的女孩子就得帮家里做事,基本都辍学不上学堂了。二姐虽然识字,也懂得要念书的道理,可队上上工以及许多家务事,实在压的她顾不了这些。二姐家的女儿,下面有两个弟弟,二姐想叫女儿歇书,帮着带弟弟。二姐想念书的女儿,把这个心思告诉了大姑,大姑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叫她天天把小弟弟背到家里来,大姑帮带着和小老俵一起玩,二姐家的女儿散学再将弟弟背回去,才总算没有歇书。 这件事,开始是瞒着二姐的,后来二姐知道了,既心疼女儿,又觉得拖累了大姑,一家人心里更感激大姑,只要有好吃的,就总要送点给大姑家。大姑家屋前屋后的果木熟了,摘下来,大姑也总会第一个考虑到二姐家,把二姐看着比亲生的女儿还亲。 除了送给二姐家,上下屋的,大姑也会每家送4、5个让人尝尝,一户不冇。倘若送人后,还有点结余,又赶上卖小烟,大姑就带点去卖卖,换点油盐钱。 原来,大姑爷带着二老俵,跑到屋后的黄泥巴岗上开了几块地,种上了黄烟,每年做个床把几床黄烟,拎着走街串户地去卖。大姑爷、二老俵力气大,反正别人给什么要什么,或卖点钱、或换点粮食、或换些生姜等土产,回来再把生姜等土产卖出去,大姑卖黄烟只收钱,一双小脚,跑遍了天塘的各个场块:腾云庙,资福寺,南园畈、老汉冲,殷家河、团包山……几乎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大姑那小脚的印迹。 可有一次,大姑竟然是爬着回去的。
(十三)
卖黄烟,越远的地方越得去,越没有人去卖过的地方越得去。大脚的人,上岭下坎的,都得小心翼翼,大姑三寸金莲,走起来更艰辛,花的时间更长。 这不,跑远了,走到龙王碑附近,天已黑了下来,大姑想着去给她做媒的姑妈家歇,沿着河边坑坑洼洼的小路,总算来到了公路边,顺着公路里边的山坡,大姑上到了姑妈家,可走近一看,姑妈家的屋子里没有亮,大姑的心凉了半截。一问,隔壁的人说:婆婆回娘家了,这一晚上,找她有么事扎?大姑连声说:没事,没事。这条路上,也就这一个亲戚,这里没有指望,大姑只能往回走。公路宽,路面干,有点亮影子,瞄着白白的地方慢慢走,也不至于跑到路边沿上去。可到了胭脂街的下街头,再往小路上走,窄窄的小路就看不见了,大姑不得不拿出火柴,就是火柴盒子印着一个塔的那种,擦一根走几步,等擦到油榨湾,火柴一根都没有了,站在黑咕隆咚的夜幕里,大姑真的有点黑怕。路的两边,有的地方是水田,有的地方是山坡,如稍有闪失,就会掉进水田里,或者掉到坡下面。好在熟悉这条小路,能估摸出大方向,大姑就凭着自己的感觉,估猜着家的方向,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摸摸路的两边,再往前挪两步,再停下来摸摸,再往狮子窝的方向挪几步。 那时候,走夜路的人少。等大姑摸到胭脂凹岭头上的时候,才远远看见路上有一束亮光在往胭脂凹上移,大姑在路边瘫坐下来,想借这个光,跟着这个亮光好走着回家里。“妈,你怎么坐在这里?”这一声叫喊,亮光射在脸上、睁不看眼睛的大姑,一听是大老俵,喜出望外,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以往,打火把不稀奇,打电筒,真的算得上稀奇。大老俵代课的地方,有时远有时近,要是学校里有事耽误了,就得很晚很晚才回来。大姑担心大老俵怕,也担心大老俵走夜路么摔着,不管困难不困难,人要紧,大姑咬咬牙,硬是叫大姑爷添置了家里唯一的电器——手电筒。 大老俵扶着大姑,一路走一路劝大姑二会么要跑远了,大姑嘴上“嗯”“嗯”地答应着,可心里就是急着把烟卖掉,凑些钱,好给大老俵港亲。 小伙子娶亲,难,穷地方的小伙子娶亲,更是难上加难。这一年,不晓得么怪事,大老俵居然真的港了亲,周围的人都猜对方姑娘是看上了大老俵的男妆。想想,也有些道理:大姑自己个子不高,但养的尒个个一长二大的,身上也搞着干干净净的,就是衣服上的补巴,大姑也都补得整整齐齐的,大老俵更是出众些,比其他的老俵长的白些,而且有书生气。 大姑爷东拼西凑、东借西挪,置办了认门楼时,必须送给未来媳妇的褂子布。认门楼的那一天,大姑弄了一大桌子菜,就是天塘有名的九碗。小老俵发“人来疯”,站在四爷的床上蹦几高,第一次来的、未来的大表嫂,看着都忍不住偷偷地笑。 说难也不难,大表嫂进了门,第年,二表嫂也娶进门了。 家门口没有娶到老婆的小伙子,有十几个,胭脂凹上做媒的李奶奶家,门坎被这些人踏破了,做了一生媒婆的李奶奶,也傻眼了。看见大姑,李奶奶总会俏皮地说:大娘,你港媳妇,比王老虎抢亲还快!大姑被说的不好意思,但嘴是咧的。直到聋子当了队长,大姑家门口的小伙子,才陆陆续续娶上了老婆。 大饿肚子的日子刚熬过去,就在人们觉得缓了口气的时候,天塘境内,竟摊上大事了。
(十四)
随着“轰隆隆”一声炮响,人们传说的天塘涵窨桩——资福寺塔倒下了,长长的石条被人抬着去砌了河坝。 “人作有祸,天作有雨。”隔年的六月,山洪暴发,一泻千里, 滚滚的洪水中,远远望去,有一条乌黑的“巨龙”在铺天盖地的激流中翻滚,一会随着浪头腾空跃起,一会钻进水里不见踪影,所到之处,河堤顷刻垮塌,房屋瞬间消失,整个天塘一片泽国,真的成了一口汹涌澎湃的大池塘。 人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跑到地势高点的地方去躲避。大姑在屋后的土塝上靠了个楼梯,大姑爷站在大门口的门坎上,望着渐渐向房子漫来的洪水,只等洪水一旦到大门口,全家立即从屋后的楼梯上爬上山,大姑把快6岁的小老俵背在背上,寸步不离。 大水退去,田,没有了,就剩一个一个的大沙洲,一个一个的大水宕;河,没有了,水流在沙滩上顺着低洼淌,把许多水宕(水塘)串了起来;树,没有了,门口的树推得影子都没有看见,别处推来的树埋在门前的沙滩里、水宕中,露出一节或一段光光黑黑的树干。沙洲上矗立着过去没有见过的、估计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有整间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之前从资福寺塔上抬去砌河坝的条石,更是推的无影无踪。 传说那个塔是天塘的镇水塔,没有这个塔,天塘就会受洪水肆虐,人们背后纷纷诅咒炸塔的人。至于水中的那条“黑龙”。人们也窃窃地议论着,不敢乱说,生怕得罪了神灵。后来还是有人在下游水库里发现了车渡河油坊那个几千斤的大油榨,才猜断那水中翻腾的巨龙,有可能是大油榨。 良田尽毁,稻谷颗粒无收,饥荒又一次袭来。 南瓜叶子、水芹菜、苦菜、小蒜、发粑刺根等,凡是吃不死人的东西,都被人们找来充饥,供应的红芋干子,又霉、又苦,三餐如是,确实让人难以下咽,时有时无的玉米糊、南瓜糊,成了人们口中的美味佳肴。有些人干脆背着露出棉絮的、黑不溜秋的被条,拎着讨米箩,四处去要饭。 一望无际的沙洲,足足挑了3、4年,挑沙的人,汗珠比沙子还要大,站在已经挑出来的沙槽里,只能看见隔壁沙槽里人的头顶,可以想见,铺在原先稻田上的沙该有多厚。肥田底子被水铲走了,新开出的瘦田,没有肥沃黝黑的泥土,种上稻谷,等稻谷熟了,每亩产量不过300斤,每家每户按照工分的多少,能分得一点点稻谷。 都说好人多磨难。对于大姑一家来说,这些天灾还是事小,扣在大姑爷头上的帽子,比碓臼还重,才是大事,压的大姑爷伸不直腰,压的全家人透不过气...... 戴上帽子,人们似乎怕黏上了什么。大姑是个明亮人,怕连累亲戚,就叫认大姑家做娘家的几个姑妈么来拜年。三爷的女婿是吃公家饭的,本身就有点怕牵连,听大姑这样说,就见蒙丝雨倒台,真的不来了,只有过去在大姑爷家店里帮忙的那个“准姑爷”,不怕受牵连,每年正月早早地,带着后娶的老婆,肩上架着抱养的、比小老俵大几个月的女儿,一家三口从石头畈走到狮子窝,到大姑家里拜年。 大姑家三代没有姑娘,想姑娘都想疯了,好在有这个半边连的姑娘经常走动,欣慰了许多。大姑想啊,盼哪,终于,大姑的愿望实现了。 (十五) 发大洪水的第年六月间,大表嫂在娘家回狮子窝的路上动胎了,被人就近送进了卫生院。 大表嫂娘家托人搭信到狮子窝,大姑爷和大老俵听说了,走了20多里小路,急匆匆地跑到卫生院去了。以往生孩子,一旦动胎,就找当地的接生婆到家里来接生,基本没有去卫生院生孩子的。大表嫂进了卫生院,也只能就在那里生了。顺产,一个女尒,长的和大老俵很象,一看就是讨人喜欢的那种。在卫生院洗了三朝,大姑爷和老俵几个用摇篮杠子,把大表嫂连同她刚出世的女儿,高高兴兴抬回了狮子窝。 几代没有女,添了一个得人疼的丫头,平时个个都抢着抱,逗着她乐,这个丫头真的算是在手臂上过日子。大姑就别提有多高兴了,逢人便说:二会有糖水喝了。 孙女出世,大姑养的落蜜——小老俵也要破蒙了。过去的小学,不是设在庙里,就是设在祠堂,大姑家门口没有庙,也没有祠堂,小尒上学,一直都是到下老屋堂轩去念书,大老屋不但看了两条狗,凶得狠,大老屋里还有一个哑巴,他专门撵上学的小尒。也是后来听人说才知道,哑巴其实是想和这些小尒玩,那知道小尒胆子都小,吓着不是跑、就是哭,哑巴的娘老子就去拉哑巴,越拉,哑巴越犟、越乱嘶叫,吓人得很,有的学生躲到了堂轩后边的座位底下。 小老俵等着要上学,大姑担心死了,不晓得么样弄。事也凑巧,上头决定在大姑家西头那个来龙岗上盖小学,学校建好了,翻过年,小老俵进了学堂门。原先年纪大的老师走了,学校调来了两个年轻老师,都是男的,也都是正式的,一个姓王、一个姓余,加上一个本地的、初小毕业的女民办教师,三个人带着四个年级、分两个班、大小不一的几十个娃娃。 上个小岭,就到了学校,没有狗,没有哑巴,大姑也就放心了。学校刚建起来,许多东西不齐备,老师就经常向大姑家借这借那,两个男老师也跟着大世喊大姑大娘。只要讨到什么菜种子,大姑都要送点给老师,教他们在学校背后的地里种上,自己种自己吃;只要家里来人,大姑就把老师喊来家吃饭,说是帮着陪陪客。 小老俵在学校里念书,虽然成绩好,但也很调皮,老师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布置了算术文字题,叫大家做完才回家,小老俵急着去玩,就把例题里的式子和答,一字不改的照搬到作业题下面,几道作业的式子、答,都和例题一个粑盒子磕的,扭得么两样。第天一早,被老师拉到办公室,磕了几大毛栗,眼睛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大姑晓得着,没有打小老俵,左劝右说,叫他以后要竭力,老师布置的事,点点滴滴都么糊。 大姑对小老俵也发过一次脾气。那是一个星期天,老师们都回家了,小老俵偷偷跑到学校,把老师的纱窗钻了个窟窿,伸进小手,从粉笔包里抠了两支粉笔,跑到牛栏里,在墙壁上歪歪斜斜的写着1、2、3、4,有模有样地教着坐在地上、还没进学堂门的、比小老俵小许多的小尒。那时候,粉笔只有学校才会有,也只有老师用,不用问,小老俵的粉笔就是偷的,大姑拿了一根竹枝抽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叫你不学好。小老俵抱着头哭:呜呜呜,二会不了。大姑气喘吁吁地说:不要你了,不要你了!大姑嘴上骂,手上打,心里疼。 算命的先生都说小老俵八字硬,大姑暗暗担心,老师都说小老俵会念书,大姑又暗暗高兴,就指望着小老俵帮她完成念书有出息的心愿。 大姑爷心思重重,很少和外人说一句话。
(十六)
小老俵八岁,念二年级了。 二月初八,据说是春天里最寒冷的日子,正是人们所说的“铁和尚过江”,阴边的死山排上积雪都没有全部融化,看上去象花癞痢一样,水田里凹阴的地方,也还有冰块,小孩子可以站在上面玩,水塘里的水冰的像犁头一样刺骨,就连鸭子都站在塘坝边晒太阳、不愿意下水。一大清早,生产队上的男女劳力,都到邻大队出义务工去了,说是在山上开高产稻田,要亩产万斤。大姑爷年纪大了,又生病,躺在床上已经三四天了,每天就喝点米汤,人瘦的一把筋,没有出工,队长跑到大姑爷床跟前,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今天就算着,不想改造,门都没有?说完扬长而去。大姑爷心口象插进了一把刀子,他硬撑着病拉拉身子,穿上黑色的、洗得快成灰色的、补了几个补丁的外套,拖着象绑了石滚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挨到了学校的操场上,大姑爷含着泪水,远远望着教室的门,不知道他看见小老俵没有。大姑爷那单薄的身躯立在操场上,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可不懂事的小老俵,盯了大姑爷一眼,就去做他的作业去了,他那知道这一眼,竟是父子的终生一别。 等下午大人们从邻大队陆续赶回来,才晓得着,大姑爷到山塘里投水自尽了。不知道是么鬼让大姑爷支撑走到了山塘那里,也不知道是么鬼让大姑爷下了这样的狠心。 一生都为别人考虑的大姑爷,怕自己死后家里人找不到,把鞋整齐地摆放在塘埂上,上衣挂在山塘的涵窨桩上。这个山塘,就象锅一样——尖底,队上的人用竹篙在里面划,用绳子绑上铁块在里面拉,都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用绳子系上铁耖,在水塘里来回拉动,才把大姑爷的尸体拉了上来。 老俵几个跪在塘埂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撕裂心肺的哭声,似乎要把整个山冲掀翻。 堂轩是公共的,大姑爷这样是不能上堂轩的,也只好大门口搭了个灵棚,大姑从大姑爷平时穿过的衣服里,找着勉强凑齐了五领三腰。大姑爷直挺挺地躺在停板上,大姑把不谙世事、八字硬的小老俵紧紧揽在怀里,下巴搭在小老俵的头顶上,呆呆地、木木地坐在大姑爷的尸体旁边,拉着大姑爷冰凉的右手,没有哭,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没有一句话。 夜里,大姑偷偷摸到了大姑爷的棺材旁,漆黑的棺材在夜幕里根本看不见,就象什么都不存在一样。大姑坐在地上,手扶着棺材,她没有埋怨别人,只是向大姑爷倾诉着心里的话。 都说春风钻牛皮。只有冷飕飕的风,时不时的刮一阵,似乎要把大姑的皮撕裂一般,把大姑的心撕碎一样,大姑的身子骨是凉的,心是凉的。四周的夜静寂得可怕,仿佛树木山脉都想听听大姑的心声,仿佛小鸟昆虫都想听听大姑的哭声。一夜下来,没有听见大姑的哭声,可大姑的满襟褂子被泪水淋湿了大半边。 东方刚泛鱼白肚,50岁的大姑,一头黑丝一夜之间变成了满头白发,一下子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可大姑全然不知。大姑只晓得,家里不能没有她,特别是小老俵更不能没有她。 大姑对着棺材拜了几下,三步一回头,慢慢往山下走去。
(十七)
大姑爷走后,大姑的言语少了,一门心思放在了落蜜身上。 那时候的学生,估计在教室里上课时间与教室外接受再教育的时间差不多。学校成立宣传队,扛着大旗到各个大队去演出。小老俵选上了,可老师要求宣传队员要做一套黄色的、领子上缝两小块长方形红布、类似于军装的衣服,这下可把大姑急坏了,哪里去弄钱买布呢?大姑第二天一大早,跑到胭脂畈那里的梨园里,用佐来的3块钱上了点梨子,勾担挑着四处去卖,把卖来的钱,再去上更多一点的梨子,再去卖,三四天竟然赚了4、5块钱,用这个钱,大姑给小老俵做了一套像样子的演出服。 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靠推荐。大姑心里也清楚,出身不好,小老俵升初中基本没戏。好在大老俵在那里代课,帮着说话的老师也多些,但这不能成进初中的理由。推荐的时候,班主任站出来说话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各选择,这个尒搞宣传积极,都看到了吧!正是这个理由,小老俵和班上一半的同学,被推荐上了初中班。 大姑才舒了一口气,没有想到卖梨子让小老俵参加演出,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要碰到这个班主任,大姑总会甜叙几句。 真不晓得哪个田里出晚稻。大老俵转为正式老师,小老俵也考取了。 等到小老俵考取后第三年,衙前的剧场演出黄梅戏《十五贯》,四爷从狮子窝赶到城里的剧场去看戏,夜里回家的路上,在油榨湾,脚下一跘,一头插进了一个只有一口小锅那么大、比站桶还深的水宕里,人卡在里面,再也没有爬起来。四爷身体棒,走起夜路来,比年轻人跑的还要快,走几里、几十里去看戏看电影,那是常事,可这次……按照乡下的规矩,在外面死的人,一般是不上堂轩的,大姑爷非命死的,没有上堂轩,四爷80多岁、看戏跌的,虽然是死于非命,但也算顺头事,大姑想把四爷请进堂轩。东头邻居,平日里吃饭时,把碗捧着,到大姑家夹菜吃,大姑把他们当家里人一样,他们对大姑也很尊重,大姑一说,东头邻居二话没说。 四爷在的时候,大姑家四世同堂,大姑不但添了许多个孙子,而且有了四个孙女,大姑常常对知己说:有唠脚的地方着,死着也有人哭了。 其实,大姑很少唠脚,三寸金莲,脚底下受力的地方,总长厚厚的老茧,也就是鸡眼,走起路来,像针扎着一样疼,除非为了生计不得已才出门。 小老俵毕业工作后,第一次回狮子窝,他在胭脂畈没下车,直接坐到衙前,用自己的工资,为大姑扯了一件褂子布,给大姑买了三样宝贝——一把小剪刀、一盒绿药膏、一瓶眼药水,这是大姑身边不脱的三样东西。大姑脚上的鸡眼,只有在泡过好长时间之后,用剪刀慢慢修剪掉,涂上药膏,走路才稍微舒服些。大姑绣花做鞋,用眼多,一直坚持点眼药水,眼睛不近视也不老花,穿针比年轻人还快。 大姑叮嘱大老俵求爹爹告奶奶,终于把小老俵调到轿子石初中当老师。胭脂畈有些老邻居,带着烟酒,找到大姑,要把尒转到轿子石初中小老俵的班上。那时候转学,只要对方接收,就可以了,何况别的学校往自己学校转学生,校长也有面子,一般都不会拒绝,只要转了,在哪里上学,就在哪里考,没有现在这样严格。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姑总是笑堂堂的,叫小老俵帮着办,等办成了,再把人家拿来的东西送回去。看着许多人都看得起自己的尒,大姑巴不得别人的尒也念出书,就对小老俵说:“教书就像搞糊一样,总是搅和,就没有粉团子,不会夹生。” 大姑的话,还真有些道理。 其实,人生何尝不是,有夹生,就不顺溜。大姑过的那些夹生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总算熬出了头。
【后记】 苦尽甘来。 三爷的儿子从大城市回来,专门带着老婆跑到狮子窝看望大姑。三爷的儿子说:“大嫂,你就搞过去带给我的洋和姜、腌豇豆、葱头、韭菜、鸭蛋啊。” 三爷的儿子拉着大姑的手,叮嘱大姑当持好身体,过过清闲日子,享享清福。 这个时候的大姑,再也不用去卖黄烟、卖梨子了,老例规,逢初一、十五吃素,到庙里烧烧香、敬敬佛,平时就在家带孙子孙女,照护照护果木。 七十多岁的时候,大姑添了曾孙子,又是四世同堂。到孙女家走动的时候,大姑经不住孙女们劝,把盘在脑后的、白得跟银丝一样的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 一直到九十多岁,大姑都保持这个发式,搞着清丝丝的,看上去,很是精神。 (全文完)
:hy::hy::顶: 大姑爷的死法在大姑的人生中算是夹了一回生。 :xx::xx::xx::hy: 拜读了。
全虫 发表于 2015-5-22 11:24
大姑爷的死法在大姑的人生中算是夹了一回生。
其实,人生何尝不是,有夹生,就不顺溜。
知食份子 发表于 2015-5-22 12:03
拜读了。
你太客气了,签个“已阅”唛。:呵 呵:
大姑终寿时的情形,也应该写出来,做18回好了。惹要发,不离八。 大姑终寿的情形,也写出来嘛。18回多好! 一个时代造就一批人,一个时代也毁了一批人,你大姑爷就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